在回去的路上,祝月盈仍然想着今日遇見的安十七。
自己運送寶石的商路就是被安家在定甯縣截斷的,這其中安縣令和安十七一定發揮了什麼作用。
祝月盈不知道安十七是否認出了自己,但他今日能松口與自己進行買賣,着實不是什麼好兆頭。
畢竟,就算安十七認不出自己,但定甯縣令肯定會注意到自己每一日的去向,從而注意到安十七。
她手中握着從安十七那裡買走的樣貨,面色凝重地回了邸店。
步九思今日依舊回來得較晚,但二人無論晚到什麼時辰,都一定要聚在一處說說今天自己的見聞,就像是在交換自己在定甯縣得知的消息一般。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祝月盈和步九思二人還未厭倦,定甯縣令倒是先坐不住了。
他在自己的府中煩躁地踱步,自言自語道:“那姓步的到底要幹什麼……”
外面小厮的聲音傳來:“主子!信來了!”
安縣令精神一振,他猛地擡頭:“趕緊呈上來!”
小厮在深秋跑得滿頭大汗,他小心拿出平甯來的信箋遞給主子。
安縣令三下五除二趕緊拆封,扯出紙張後一目十行地閱讀着,希望能抓緊提取到有用的消息。
信自然是禮部侍郎寄來的,安侍郎和安縣令是堂兄弟關系,許多侍郎府不方便做的事情,背後都有安縣令的參與。
這回,安縣令想要和以往一般處理來此處的監察禦史,但又聽到了關于步九思的一些風聲。出于穩妥考慮,他還是先向平甯去了一封信,好問清其中的門道,免得唐突出手遇到硬茬。
安侍郎在信中寫了步九思的出身,以及他在春闱中的名次,還有陛下對他的賞賜。
安縣令仔細看着,他發出一聲嗤笑:“原來是個農戶出身的泥腿子,怪不得天天就知道下地裡去跟那些泥腿子玩。”
雖然信裡寫,陛下曾送給他一座宅子,還曾在百官面前誇贊過他,但安縣令不以為意,陛下誇過的人可多了去了。
不說别的,安侍郎家裡的大郎君從小天資聰穎,被誇過不知道多少次呢。安縣令根本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繼續往下看,既然步九思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狗彘之徒,那麼和他同行的那位祝娘子呢?
安縣令的視線繼續向下,卻漸漸笑出了聲。
“不過如此!我竟被這兩個泥腿子耍得團團轉!”
他恨恨道:“本以為他們如此嚣張,定然是有所依靠,沒想到啊,沒想到。”
沒想到步郎君不過是個之前還要給商戶做工讨薪的卑賤人,也沒想到祝娘子不過是個高攀勳貴又被和離回家的棄婦。
安縣令心中輕蔑想着,這倆人狼狽為奸而已,不足挂心。
他笑完後搖搖頭,吩咐一直在旁邊裝聾子的小厮:“你,去給那姓步的遞個信兒,就說後天晚上我在府裡為監察禦史接風洗塵,務必把他和那個祝月盈都一起弄過來。”
小厮恭恭敬敬應了,立馬就動身前去二人投宿的邸店。
而此時,祝月盈恰好和步九思在一處。
祝月盈拿出從安十七那裡買來的樣貨擺在桌案上:“這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步九思在對方準許後撚起寶石端詳,他在指尖墊了一層帕子,看起來格外珍惜。
祝月盈有些無奈:“步郎君不用這般小心。不過水晶罷了,還都是散珠,不值幾個錢。”
話雖如此,但步九思還是認真對待着祝月盈的一切所有物。
他将其放回遠處,整理好袖子再開口:“步某這幾日一直在定甯巡查,甚至已經發現了許多定甯縣令貪贓枉法的罪證,卻依舊無人前來制止我。”
在安縣令的地盤上調查安縣令的罪證,過程卻如此順利,對于一位本就心術不正的縣令而言,這怎麼可能呢?
祝月盈沉吟:“安縣令一直都未曾阻攔你,他定然還有後手。”
步九思也是這樣想的,他剛想出言肯定對方的猜測,卻突然聽到外面的聲音。
“娘子,步郎君。”在外守門的小滿敲敲門,而後她探了個腦袋進來,“縣令府的人來找。”
二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安縣令的小厮候在走廊中,他向幾人道出自己的來意,話語非常真摯,好似縣令真的迫切想要為幾人接風洗塵一般。
步九思出面應下,打發走了小厮後,二人才重新回到房間中去。
祝月盈的臉色凝重了許多:“我們都在這這麼多天了,才想起來接風洗塵?怕是來者不善。”
步九思颔首:“鴻門宴。”
祝月盈想到方才二人聊到的:“先前我隻知道定甯縣繁華,卻沒想到它其中竟然還藏着這麼多問題。”
步九思垂眸,他的指尖有規律地敲擊着桌案:“定甯縣是大甯建立後才改的名字,而之前,這裡其實叫做安定縣。”
安,自然就是定甯縣令的那個安,也是禮部侍郎的那個安。
祝月盈了然:“他的勢力不好清除。”
“後日赴宴一定要小心些,”她輕歎,“不論如何,得先安排些侍衛在外守備着。”
二人繼續閑聊完今日的見聞才各自回屋,小滿為主子關上窗棂,祝月盈坐在窗邊脫外袍,卻突然發現:“诶呀,地契忘記給步郎君了。”
小滿好奇湊過來:“娘子,什麼地契呀?”
“今兒在縣裡轉悠,剛好看到有家地段不錯的鋪子,主家急着出手,我就拿低價抄回來了。”
祝月盈苦惱:“本來想直接把地契給步郎君的,畢竟之前我弄髒了他的新宅子嘛。雖然他說不介意,但我心裡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算了,”她把地契收好,“等赴完宴再說吧。”
兩日後。
步九思和祝月盈在縣令府前碰面,二人對視,都在對方的眸中看到了凝重。
但這次安縣令的态度熱情了許多:“步禦史,祝娘子,若有不适還望海涵呐!”
步九思走在祝月盈前面,也擋住了安縣令的目光:“多謝閣下美意。”
幾人走到偏廳,祝月盈落座後環顧周圍,已經嗅到了空氣中不尋常的氣氛。
偏廳并不大,桌案上也隻有三套餐具,分明是直沖着二人來的。
祝月盈語氣淡淡:“步禦史身邊可跟着不少有品級的官人,安縣令怎得就單單邀請步禦史和民女?”
安縣令笑了兩聲,卻不屑于回答她的問題。
賓客到齊,縣令府的侍從關上偏廳的門,而後都退出門外,連帶步九思和祝月盈身邊的侍從也被請了下去。
直至此時,安縣令才卸了臉上的笑:“步禦史這段時間,可忙得很啊。”
步九思不接話茬:“這是步某職責所在。”
“呵呵,步禦史倒是勤勉。”
安縣令皮笑肉不笑:“就是不知,這份勤勉是否有明智的選擇來相配呢?”
步九思垂眸不語,他和祝月盈都在認真吃飯。
安縣令事先想好的話就這麼哽在喉嚨裡,他索性把話說的更明白些:“步禦史,在你之前,定甯縣也來過許多監察禦史。不過他們有的高升了,有的卻因為各種意外退出了仕途。”
“步禦史想要成為哪一類人,就要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步九思這才擡眼:“安縣令的意思是?”
“本縣令知道禦史閣下在縣裡看到了許多東西。”安縣令慢條斯理道,“而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相信步禦史心中有數。”
步九思仍然不接話:“這非是監察禦史之責。”
“正八品的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安縣令開始利誘,“若是步禦史上道,那麼很快就能進入中樞,自然瞧不上這種小官,但步禦史若是不上道……”
他冷笑:“那怕是連正八品都攀不上了。”
步九思依舊不松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步某以後品階如何,自有陛下與吏部定奪,步某問心無愧。”
安縣令有些急了,他出言威脅:“瀝水同樣流經定甯縣,晚上常有商人在河邊擺攤集市。先前可就有一位監察禦史,因為貪戀功勞,日日往偏僻的地方鑽,結果不慎夜間掉進瀝水中,第六天才被撈上來。”
“步禦史如若繼續在定甯縣閑逛,怕是會步他的後塵,難道不是麼?”
步九思淺笑:“多謝安縣令提醒,步某定會小心勿要失足落水。”
他軟的不吃,硬的也不吃,安縣令幾次三番給他暗示,但步九思就像是完全沒聽懂一樣一直往外推,惹得安縣令惱怒極了。
安縣令一拍桌案:“步九思!”
祝月盈本來好好吃着飯,結果安縣令這麼一拍桌子,碗筷都摔了個稀碎,這頓飯怕是吃不了了。
她緩緩放下筷子,擡手好像要整理鬓發,指尖卻已經抵上了那隻特殊的簪子。
先前在平甯,她便是摔了這支簪子,以此告知所有暗衛開始行動的。
而現在,祝月盈又一次撫上了這支簪子。
她的暗衛已經在外待命,隻消她将其拔下一摔,便能立即掩護主子撤出縣令府。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祝月盈想。
她垂眸,盡量減弱自己的存在感,認真感知着偏廳内的一切。
那邊的安縣令已經被步九思再一次的敷衍徹底激怒:“步九思!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别給臉不要臉!你可知,禮部侍郎如何?!”
“鄉野豎子,不通禮節!”安縣令一甩袖子,“那便不用再給你機會了!”
他擡手招呼:“來人!步禦史和祝娘子醉了,來把他們都給我……”
祝月盈聽到這裡,她不動聲色地來到步九思身邊,捏住簪子的指尖用力。
她緊盯着偏廳突然大開的門,簪子已經被她悄無聲息拔下,隻需一瞬便能摔落在地上。
然而,此時偏廳門外卻傳來了令她意外的聲音:“沒想到,竟然會在此處聽到禮部侍郎的名頭呀。”
“既如此,那安縣令認為,禮部尚書如何?”
一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身影緩緩出現在門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