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盈看她實在臉熱，起身推開窗戶，讓初冬的寒風送些清新空氣進來。
她倚在窗邊看着萬裡無雲的湛藍天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起身在腰包中查探。
莫為莺吹了會兒風，此時也已冷靜了許多。
她看着祝月盈的動作，詢問道：“祝娘子可是在縣令府落下了什麼物什？”
祝月盈找到了：“莫小娘子看看，可喜歡這個樣式？”
她放在身前桌案上的，赫然是一隻躺在絲絨盒子裡的海藍寶手镯。
莫為莺驚歎：“好漂亮的顔色……”
她無端想起了那日的湛藍天空，那是祝月盈和徐郎君在邸店外對罵的那日，也是她真正下定決心不嫁給司所照的那一天。
莫為莺用指尖輕輕觸碰這隻镯子：“它真好看。”
祝月盈把盒子往前推了推：“莫小娘子喜歡就好。這是我在定甯縣拿的樣貨，贈予莫小娘子，還請莫小娘子不要嫌棄。”
莫為莺着實喜歡得很，她腼腆笑着：“多謝祝娘子。”
祝月盈擡手示意她收下，袖子滑落，露出她一截皓腕，其上同樣有一隻镯子。
莫為莺被它吸引了視線：“祝娘子的镯子怎麼都這麼好看呀。”
祝月盈聞言垂眸，左腕上赫然是一隻銀镯，這隻開口镯約有一指寬，燒藍花紋在正中間圍繞着鑲嵌其上的黃玉，是平甯中獨一無二的款式。
她輕笑：“莫小娘子可不要覺得我的品味從不出錯。這隻镯子是步郎君送的，非是我敲定的模樣。”
莫為莺若有所思：“原來是步禦史。”
等到用完膳後，祝月盈又斟酌着問道：“莫小娘子既然已經來到了定甯，又戳穿了安縣令的所作所為，待定甯事畢，莫小娘子可有下一步的打算？”
“我不知道。”莫為莺誠實地搖了搖頭，“祖父隻交給我這一件事，而我……或許會在平甯之外的地方多走多看吧。”
祝月盈點點頭：“也是好事。”
二人在酒樓門口分别，待祝月盈目送着莫家的馬車遠去後，她這才偏頭朝另一個方向笑道：“等了很久了吧？”
步九思從陰影中現身，他自然地站在祝月盈身邊：“沒有很久。”
他溫聲問着：“想問的都問完了麼？”
“若是我說沒有呢？”祝月盈調笑擡眸。
步九思神色坦然：“自然是出面再請莫小娘子與阿盈一叙。”
說話間，谷雨趕着馬車過來了：“娘子，步郎君。”
祝月盈掀開車簾登上馬車，她回眸朝步九思伸出手，笑意盈盈：“步禦史可要與我同行？”
步九思看着心上人燦爛的笑，他也不禁笑着搭上對方的手：“好。”
祝月盈反倒嗔道：“手這麼涼，步郎君在酒樓外候了許久了吧？下次别傻傻在外面等，在鋪子裡暖和暖和再走呀。”
她握緊步九思的手，嘴上不停：“不過就看步郎君這般忙碌的模樣，還是找個湯婆子更合适些。”
步九思眸中盈滿笑意：“這就勞煩祝娘子了。”
他的手與祝月盈的手交握，卻并未借她的力。
二人并肩坐在馬車裡，小滿替主子拉好車簾，起身去外面坐在車架上。
祝月盈無奈道：“這孩子。”
步九思淺笑，像是沒有看到小滿姑娘或是撮合或是避嫌的動作。
他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祝娘子和莫小娘子相談的時間似乎不太長。”
“左右不過這些事，”祝月盈不以為意，“莫小娘子無非是被司所照套住了，她隻需要自己跨過這一遭，之後便是天高海闊。”
步九思垂眸：“我還以為……”
他聲音淡淡：“我還以為，祝娘子心中會有些不舒服。”
在步九思上一世的記憶中，司所照在祝月盈還沒咽氣時就開始張羅與莫為莺的婚禮。
換言之，此二人必然在先前就互相看中。
那麼身為司所照正妻的祝月盈，她在纏綿病榻時就聽到了丈夫續娶的消息，心中真的會毫無波瀾麼？
心上人上一世垂死時的心情如何，步九思想不出，也不敢想。
他看着現在與莫為莺關系親近的祝月盈，心中仍有深深憂慮：“畢竟，先前莫小娘子和司世子有所往來……”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啊。”祝月盈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你是怕我覺得難受？怕我隻是為了大局而忍耐下來？”
步九思被戳破心思也不惱，他隻點了點頭，看起來乖巧極了。
祝月盈沒忍住伸出手，她的指尖悄悄摸上對方的發尖，又趕緊縮了回來。
她欲蓋彌彰地輕咳兩聲：“咳咳，其實步郎君可以問得直白些。你我是友人，自然不需要這般小心翼翼。”
“至于方才你的擔憂，”祝月盈回答得坦然，“莫小娘子沒有做過傷害我的事情，她也願意和我認錯，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她思索半晌，又覺得好笑：“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司所照吧。”
步九思的眸光微動。
祝月盈還沉浸在思緒中，她語氣揶揄：“如若我對世子愛得死去活來，那麼就憑莫小娘子和世子暗通款曲這件事，我就不可能真正原諒她。”
“但我從未愛過司所照，所以莫為莺就算和司所照背着我親密，我也隻會在意她是不是對我有恨意，根本不會因為世子的背叛而遷怒她。”
“所以說，”祝月盈無奈攤手，“莫小娘子沒有背後傳我的流言，沒有托家裡人找祝家的麻煩，沒有準備暗中除掉我，我又為何不能和她成為好友呢？”
步九思含笑望向她：“祝娘子通透，步某折服。”
祝月盈靠在軟枕上，她長歎一聲：“年紀漸長啦。”
“若我還如莫小娘子一般年少，想必現在心心念念的都是如意郎君背叛了自己。”
她已然經曆過一遭不順利的婚姻，雖說年歲不過二十出頭，但是在面對莫為莺時總是感覺和她差了一輩。
步九思在她身邊，他的聲音依舊平和，默默撫平祝月盈心中的焦躁：“也是好事。”
“阿盈能和莫小娘子談到甯順侯府之事，想必你們二位都已經看清了侯府的面目。何況莫小娘子同樣與侯府有感情糾紛，能多一個相互理解的人站在祝娘子這邊，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他理順自己被祝月盈摸過的發尾：“先前步某還怕祝娘子會和莫小娘子産生口角，現在看來，是步某心胸狹隘了。”
祝月盈偏頭看向他，蓦地笑了：“你其實就是擔心我會遷怒莫小娘子吧？”
步九思有問必答：“嗯。”
祝月盈見他指尖泛白，忍不住碰了一下。
她眉頭微蹙：“怎得這般涼。”
步九思把手縮進袖子中：“許是赴鴻門宴太過害怕才會如此的？”
他的語氣明顯是在開玩笑，祝月盈心中也是這麼想的。
她不過和莫為莺說幾句話罷了，怎麼可能惹得步九思怕成這般模樣。
但是步九思的确是在害怕。
他的指尖從安縣令發難起就一直微微發麻，直至現在才将将緩和。
步九思看着祝月盈望向風景出神的模樣，心上人此刻眸中沒有任何情緒，任憑車簾外的萬物匆匆流轉過她的眼眸，不悲不喜。
他甚少看到祝月盈發呆的模樣，在步九思的記憶中，她是笑着的，是麻木的，總歸不是這般平靜。
發呆的祝月盈面上并沒有笑容，她好似什麼都不在意，但眸中少了在甯順侯府時的閃躲，隻是大方平視着所有入目之物。
她這幅模樣太過陌生，步九思心底總生猶疑，自己是否……仍然不了解祝月盈的一切呢？
步九思淺笑，無論如何，他面前的人都是生動的。
這樣就好。
祝月盈頭腦放空，任由自己的視線在車外不斷向後的風景上掠過，沒來由地憶起了上一世的最後。
那時的自己躺在床榻上，室内的陳設一成不變，隻有一扇小小的窗在旁邊，告訴她時間仍在無情向前。
然後，窗外的聲音漸漸嘈雜起來，由綠轉白的顔色又變成了奪目的大紅，昭示着侯府喜事将近。
小滿想要瞞住自己，但自己早就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祝月盈回憶着，當時的自己是怎麼想的？有對侯府和世子的怨恨和失望，還有呢？
自己恨莫為莺麼？她雖然也難受，但終歸說不上來。
祝月盈看着包中本應放着海藍寶镯子的地方，自己方才送莫為莺镯子時，卻也是高興着的。
所以……自己恨莫為莺麼？
她擡眸，心底暗暗道，管它呢。
她失笑搖了搖頭，将上一世的那些片段抛諸腦後，再次挑開車簾，向前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