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時安看他久久不語,好奇道:“步郎君在想什麼?”
步九思歎了口氣,他避開了祝時安的視線。
“在想怎麼獵一隻大雁來。”步九思心中憂愁,“我沒有練過騎射,對此沒什麼信心。”
大甯風俗,男方向女方下聘的禮中必須有自己親手打的大雁。
祝時安猛地起身。
正廳衆人談話聲一滞,都把目光投向他。
祝時安又迅速坐下,他壓低聲音道:“你小子……”
出乎他的預料,步九思并沒有露出任何捉弄得逞的表情,他的确在認真向自己發問。
“祝兄可否教我?”
祝時安斜着眼看他,步九思鄭重望向自己,他身軀微微前傾,眸中是毫不掩飾的真誠。
盡管被自己這樣看着,他卻依然面不改色,坦然極了。
祝時安看向一旁,小妹似是見這邊有變故,正在用眼神無聲詢問着自己。
他也歎了一口氣,重新轉向步九思。
“好。”
步九思自己都意識不到,此時自己眸中的喜色正滿溢而出。
他隻應下祝時安:“多謝祝兄。休沐日定将赴約來訪。”
兩家一起聚了一段時間,而後步九思便與步自芳告辭離開,正式住進了越定還賜下的宅子中。
隻不過在開門之前,步九思多問了一句:“不久前這間宅子見過血,阿娘介意嗎?”
“哈哈。”步自芳擡手彈他一個腦瓜蹦,“你阿娘就這般懦弱,連點血腥氣都聞不得?”
步九思擰轉鑰匙:“是我小看阿娘了。”
祝月盈将這間宅子收拾得極好,為表歉意,她還置辦了全新的家具,從正廳到偏房一應俱全,步家二人隻需人到了便能安心入住。
步自芳轉了轉,她感歎道:“這都是祝娘子的手筆?”
“是。”步九思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我也未曾想到,阿盈竟然會這般貼心。”
步自芳側身:“方才我可都聽見了,你央着那祝郎君學騎射。”
“想打大雁給祝娘子啊,”步自芳拍了拍他,“何必跟祝郎君學呢,跟我學不行?”
步九思覺得:“阿娘言之有理。”
“剛好陛下準我在家中多留一段時間,明日我便随阿娘去馬場。”
步家家境不好,那也是步成峰死後的事。
步自芳年輕的時候,當然也騎過馬練過槍,水平比步九思好了不是一點半點。
這段時日,步九思就真的跟在母親和祝時安旁邊學習騎射。
此時的平甯城中,陛下要給步九思升官的風聲卻悄然在衆人口中流傳起來。
步九思去尚書省的頻率高了不少,他經常和在此處上值的司所照擦肩而過。
再一次碰到步九思後,司所照怒氣沖沖地走進官署:“就不能給那豎子評低一點嗎?”
他在吏部考功司就職,而步九思這一行的政績如何,自然也是由他們評判。
同僚知道這是位惹不起的爺,隻能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司世子,也不是我們故意磋磨新人,隻是這位步郎君情況特殊。”
“他已經在陛下那裡過了明面了,怎麼也不能把人家的考功的‘上’改成‘下’啊。”
司所照抓了抓頭發:“真是難辦……”
他分明看清楚了,吏部給了他一個“上”的考功。
就憑這份政績,加之以陛下的重視,怕是那姓步的馬上就要升官。
如他所料,在下值後,司所照在尚書省門口又遇到了步九思。
步九思專程在此處等待他:“司世子。”
司所照一眼就看到了他拿着的聖旨。
“聽聞司世子在吏部上值,看在你我二人曾有‘相交之誼’的份上,步某也想告訴司世子一個好消息。”
司所照一把奪過步九思手中之物,一目十行浏覽着。
除去那些他不耐煩去看的溢美之詞,上面赫然寫着,步九思的新官職是起居舍人領翰林院待诏。
起居舍人,從六品,和他現在的官職平級。遑論步九思還有個翰林院待诏的官職在身。
司所照憤怒擡眼。
“司世子看過了便還給步某吧。”
步九思謙遜笑着,他壓低聲音:“畢竟步某還要拿回家好生炫耀一番呢。”
司所照死死抓着手中的卷軸,奈何他的力氣不如近日天天練習騎射的步九思,三兩下就被對方掰開了手指。
步九思捋了捋被他抓皺的袖子,甚至還有餘裕沖他微微行禮:“司世子,明日再會。”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處,獨留司所照越想越氣。
“他就是專程來看我笑話的!”
春風樓中,司所照狠狠掼下酒杯,又踢了一腳桌案。
被他抓出來消遣的纨绔郎君們小心翼翼賠笑:“呦,平甯什麼時候有這麼不長眼的人了,竟敢挑釁咱們司世子?”
司所照臉上陰雲密布:“步九思。”
其他人明顯怔愣了一瞬。
司所照見沒人搭腔,更惱怒:“怎麼?你們也覺得步九思比我強?”
“不不不!”“這哪兒能呢世子!”
衆人連忙解釋着,生怕被這瘟神記恨上,惹一身麻煩回家。
司所照自顧自地斟了一杯,他深感委屈:“先前,那姓步的豎子不過是我侯府的一個奴才。奴才!”
“他隻不過靠寫的幾句酸詩攀上陛下罷了,”司所照忿忿,“沒了這些,他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塊地裡刨食吃呢!”
說罷,他一杯接着一杯喝着,全然不顧身邊這些大眼瞪小眼的郎君們。
纨绔們互相使着眼神,既不能觸了世子的黴頭,又不能完全不管他。
前有暴躁的世子,後有笑裡藏刀的安郎君,這群纨绔深覺折磨。
最終,徐郎君小心試探着:“世子,咱們想開一些,多少年才能出這麼僥幸的一個人呢。”
“世子現在身居要職,除開步郎君,還有許多人都要仰仗世子啊。”
司所照迷迷糊糊地想着他的話,想着自己還能從這個職位上撈點什麼。
官員考核……新科進士們半年後就要考核……
司所照猛地一拍桌子:“我想到了!”
諸位郎君也都松了口氣,紛紛向徐郎君遞去感激的目光。
司所照沒在意周遭人的動靜,他此刻完全陷進自己的想法中,激動到周身顫栗。
對啊,新科進士再過半年便能回平甯進行考核。
也就是說,自己的那位好堂兄,司所善,再過一段時日就要回來了!
司所善不過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平甯認得他的人都沒多少,更别說被上官額外關照了。
這樣一來,他這位堂兄的考核結果,隻取決于自己的好惡。
司所照面上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連道幾聲:“好,好,好!”
衆人對視一眼,看上去都有些迷茫。
司所照拉着他們又打了幾輪牌,纨绔們隻好陪他玩鬧。
期間徐郎君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先一步離了席。
他回憶着今日司所照的表現,匆匆往家走。
等回到家後,徐郎君把今天發生的事和自己說的話寫進信箋,學着祝月盈告訴他的方法吹了個哨子。
很快,一道影子掠過他的視線,窗台上放着的信箋不翼而飛。
徐郎君呆坐在窗邊許久,他許久才長歎一聲,喃喃道:“希望祝娘子不要騙我……”
而此時的春風樓中,司所照依舊和他的狐朋狗友們打着葉子牌。
夜色漸漸籠罩整座平甯城,司所照也終于打累了,他帶着身邊的人下樓,卻在結賬時發現自己的荷包已然見底。
見向來爽快給錢的司所照卡殼,身邊有郎君揶揄道:“該不會是司世子沒錢了吧?”
“放你的屁!”司所照咬咬牙把碎銀子掏出來,“誰說老子沒錢的?”
另外一個郎君維護司所照:“咱們司世子怎麼可能沒錢呢?人家現在可是平甯的大官,拿的好處比咱們多多了!”
衆人嘻嘻哈哈地說笑了一路,也沒人再提這件事。
司所照在回府的路上一直默然不語,直至他進了侯府的門。
賬房的宋嬷嬷跟做賊一樣來到他的院子,二話不說帶着他往屋裡走。
“哎,哎?”司所照本想發火,但想到她是母親身邊的人,還是忍了。
他不解道:“宋嬷嬷,這麼晚了,你幹嘛呢?”
宋嬷嬷告罪道:“世子也别怪老奴這般謹慎,實在是這事說出去有礙世子您的名聲呀。”
司所照眯起眼睛:“說吧,到底是什麼事?”
宋嬷嬷咬咬牙,給他跪了:“世子。就算看在老奴這麼多年在夫人身邊忠心耿耿的情分上,求世子少從中饋拿錢吧!”
“老奴不敢欺瞞世子,可是現在中饋的情況一日不如一日,實在是沒有錢再讓世子拿了啊!”
司所照擰起眉頭:“胡說八道!我堂堂甯順侯府,從五品的門楣,哪能到如此捉襟見肘的地步!”
宋嬷嬷今日鐵了心要把話說開:“世子,先前世子來中饋拿錢,老奴從來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給夫人的賬冊上也盡量都遮掩了過去。”
“可是現在侯府的錢已經見底了,若是世子再拿下去,老奴怕是在夫人面前遮掩不住……”
司所照沉默了一會兒,他還是不死心:“此話當真?”
“世子盡可以去中饋自行清點,”宋嬷嬷發誓道,“老奴所言,皆是實情。”
司所照揉了揉太陽穴:“好了好了,行吧,我這段時間就先不從你那兒掏錢了。”
他送走了宋嬷嬷,正心煩意亂時,腦海中卻突然想起早些時候那群纨绔的話來。
司所照垂眸沉思,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