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九思再一次被召入宮時,已經是暮春初夏的季節。
唐掌印在前方帶路,步九思落後他半步,目不斜視。
自從那次試探過後,唐掌印對步九思的态度明顯好了許多。
“步舍人有所不知,陛下這段時日可想念步舍人了。”
唐公公和他閑聊道:“聽聞先前步舍人在考功司拿了個‘上’的考功?”
“承蒙陛下天恩。”步九思淺笑。
唐掌印感慨道:“能讓考功司作出如此批複,可真是難得。”
“要知道,和步舍人同一批的進士們,許多都隻能拿到‘中下’的評價呢。”
步九思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多謝唐掌印誇贊。”
二人依次進入越定還的書房,對方放下手中的奏折,随意道:“步舍人,坐。”
步九思剛落座,就聽到越定還打趣自己:“朕分明已經把你留在平甯了,沒想到依舊是日日見不到你的人影。”
“是臣的罪過,”步九思拱手,“臣這段時間正在随中書令學習公務,收獲頗豐。”
越定還不置可否:“快入秋了,與你一同中第的進士們也陸陸續續回到平甯,真是讓朕頗為感慨啊。”
步九思不動聲色:“臣多謝陛下賞識。”
越定還終于說起正事:“朕将你擢升為起居舍人後,應有不少臣子來找過你吃酒赴宴吧?”
步九思垂眸,他沒有否認:“陛下明鑒。”
“和這些老家夥們多來往也不是什麼壞事,”越定還看起來随意極了,“隻不過,步舍人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步九思一擡眸,他坐得更加端正了些。
“要說風聲的話……”
步九思試探道:“陛下可知,新晉進士們今歲的考核普遍不好。”
越定還見他上道,滿意地一點頭。
“朕也有所耳聞。”
他看起來很苦惱:“分明步舍人那一屆的進士們水平都不錯,誰能想到,等真正去了地方上,竟然個個都隻能拿個‘中’的評價呢?”
步九思補充:“也并非所有人都是‘中’,也有拿到了‘上’的同僚,隻是稍少些罷了。”
越定還的指尖輕敲桌案:“朕看過了,能拿到‘上’的,除了你是朕親自過問外,剩下的皆非富即貴。”
他想要重用的,那些出身寒門或農家的進士們,其中最好的也不過拿了個“中上”。
越定還把話說得更清楚:“步舍人覺得,這會是巧合麼?”
步九思沒有回答,他看着越定還臉上的笑意,也蓦地笑了。
“陛下聖明燭照,”他颔首,“臣認為,此事也應詢問吏部考功司的徐郎中。”
越定還自然知道徐郎中,他的兒子已經通過祝家向自己投誠了。
與此同時,他同樣也滿意能走一看三的步九思。
之前,步九思早在司所照升官前,便寄信祝月盈,與徐郎君有了接觸。
越定還攏好桌案上散亂的紙張,感慨道:“步卿行事的風範,倒是很襯步卿的名字。”
一步九思,謀定而後動。
他一轉話頭:“可惜了,朕膝下沒有年紀合适的公主配卿,宗室裡倒是有幾個秉性尚可的郡主縣主,也不知……”
步九思暗中握緊了手:“陛下。”
越定還被他打斷也不惱,隻饒有興趣地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
先前越定還就曾暗示過步九思,想讓對方當越氏郡主的儀賓。而現在,他更是直接挑破此事,擺明了要讓對方作出決定。
步九思正色擡眼:“禀陛下,請恕臣難以從命。”
“臣……已經心有所屬。”
越定還突然來了興趣:“哦?是哪家的千金?”
“是祝家大娘子。”
步九思未曾猶豫,他眸中閃過的一絲羞怯暴露了他的真實情緒。
“祝家大娘子幫襯臣許多,”步九思垂眸,“臣……心悅于她。”
越定還靠回椅背上,大笑出聲。
“既如此,朕也不好棒打鴛鴦。”
他好奇道:“步卿可向祝娘子剖白心迹了?”
步九思點了點頭:“先前臣已問過祝娘子的意願,道是和臣的心思相近。”
越定還滿意颔首,他上下打量着步九思此刻的模樣,也願意順水推舟一把。
“聽聞祝娘子在東市有一家首飾鋪,最近其中進了不少新貨,就連宮中都尋不到這樣的花樣。”
越定還拍闆:“剛好皇後這幾天也對此好奇得緊,待會兒朕便讓祝家娘子入宮,讓皇後好生相看一番。”
步九思再拜:“多謝陛下擡愛。”
越定還擡手撐着下颌:“行了,既然吏部的風聲步卿已知曉,朕現在也沒有什麼要叮囑卿的。”
步九思恭敬告退,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書房後,越定還才轉頭看向身旁的唐公公。
“還真是被她說中了,”越定還緩緩蔫了,“這步九思平常看着悶葫蘆一個,怎麼現在就不含蓄一點呢?我的私庫才剛攢起來……”
唐掌印安慰主子:“陛下,皇後殿下肯定會體諒陛下的。”
越定還歎了口氣:“真要是這樣就好了。”
“罷了,朕也不是那麼輸不起的人。”
他吩咐唐掌印:“你趕緊去皇後那兒,就說這次打賭是朕輸了,讓她自己跟祝娘子挑幾個花樣,錢朕出了。”
“還有,”越定還叫住唐公公,“讓她提前把鳳印找出來,指不定今兒就得賜婚。”
唐掌印也樂得看到天子夫婦相處和睦,他笑彎了眼眸:“老奴遵旨。”
半個時辰後。
祝月盈剛邁進門,就疑惑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麼緊急叫我回來?”
她今日照常在東市考校首飾鋪的夥計們,結果才過了未時,就有祝家的侍從找上來,道是府中讓大娘子趕緊回去。
祝月盈摸不準情況,隻好和谷雨匆匆趕回家。
程臨微專門在前院等着,她輕聲道:“宮中來人,說是皇後殿下想要見你一面。”
“皇後殿下?”祝月盈眉頭微蹙,“我和殿下隻在新科進士宮宴上有過一面之緣,殿下為何要召我入宮?”
程臨微搖搖頭:“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手下的人打探到,步舍人才出宮門沒多久。”
祝月盈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她心神暫甯,安撫母親道:“阿娘且先放心。我一舉一動皆無愧于己,想來這次入宮也并非壞事。”
祝月盈拍了拍母親的手,擡步跨過門檻:“勞煩公公親自走這一趟了。”
來的人是皇後宮中的内侍,他見狀也站起身:“祝娘子說笑了。今日冒昧上門叨擾,還得是程娘子與祝娘子寬宏,不計較小人的失禮。”
祝月盈笑道:“公公客氣,既是殿下相邀,月盈自然喜不自勝。待月盈梳洗後,便與公公入宮。”
程臨微适時給來人塞了個裝滿金瓜子的布袋,對方也和顔悅色:“祝娘子請便。”
祝月盈趕緊回去換上一身頗為正式的襦裙,帶着谷雨小滿一起随那内侍踏進宮門。
不過她并沒有第一時間見到皇後武宥。
“陛下還有些事想與祝娘子相談,”唐掌印候在越定還的書房門口,“祝娘子,叨擾了。”
祝月盈定了定神,她微微颔首,邁步進入室内,俯身向陛下行大禮。
“免禮。”
越定還像是真的來閑聊的:“祝娘子今日入宮,可有什麼不适應的地方?”
皇後宮中的内侍聞言垂首,暗自回憶着今日自己的所作所為。
陛下為何會有這麼一問?難道是自己在什麼地方不小心觸怒了陛下?
祝月盈依舊氣定神閑,她不卑不亢道:“多謝陛下垂愛。民女有幸得見天顔,何談不适應?”
越定還對她的氣度還算滿意,他随口提起另一件事:“對了,先前步舍人與朕說,他在平定瀝水縣水患時,那一百萬兩是祝娘子做主出的?”
祝月盈心底有些疑惑,先前陛下還因為此事賞了祝家,怎得現在突然提起?
不過她當然不能不回答:“回陛下,的确如此。”
“不用緊張,”越定還看出她的不自在,“朕并非是對這一筆錢有什麼不滿意,隻是一直有些好奇罷了。”
他眸底探究之意更濃:“彼時,你還是甯順侯世子夫人,想必,要拿出這一筆錢并不容易。”
一百萬兩,就算祝家是大甯第一商戶,想要短時間突然投出這麼多錢也得仔細掂量一番。
畢竟,把這筆錢交給步九思去赈災,不僅相當于這一百萬兩帶不回任何收益,甚至,可能名聲也隻會系在步九思一人身上,穩賠不賺。
更何況,那時祝月盈身後還有個拖後腿的侯府,正眼巴巴想吸她的血呢。
越定還本以為這筆錢是祝持德或程臨微投的,再不濟也是祝時安。未曾想,竟然真的是祝月盈做的主。
“祝娘子很有魄力。”越定還指尖不規律地敲擊着書冊,“朕隻是有些好奇,為何祝娘子願意給步舍人送去如此巨款?”
祝月盈面色如常:“民女雖身在甯順侯府,但民女兄長與步舍人相交甚笃,故而民女得知了瀝水縣之事。”
“彼時,平甯城中傳得沸沸揚揚,道是陛下為赈災之事與戶部尚書徹夜詳談。民女覺得,既然陛下與尚書閣下頗為苦惱,恰好民女手中有這麼一筆錢,為何不捐出為陛下分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