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颔首:“伯父當然願意和桐兒一起回去住。”
“還有,”司所善鄭重道,“不是收留,是養育。”
司有桐依舊睜大眼睛看着他,小郎君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隻是呆呆望向司所善。
看着看着,他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往下落。
司所善有些生疏地抱住了他:“桐兒。”
司有桐抓住他的衣襟:“伯父……”
十餘年之前,那位寄人籬下的小郎君也曾如此哭過。
不過那不是因為驚喜,而是因為落寞與恐懼,是因為再也無法找尋到“家”的痛苦。
司所善抱着司有桐,看着對方和自己相似的面容。
現在,他再次回憶那時的心情,卻突然感到放松了許多。
司所善低聲承諾:“等此間事了,我們便回家。”
司有桐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砸:“嗯,回家。”
甯順侯府的牌匾被摘下,新的名稱即将挂上。
同樣的土地,在去除了那些不愉快的東西後,司所善又托人栽上了新的梧桐樹。
不過這些,此時還在牢裡的人當然不曉。
司所照仍然被關押在大牢裡,他在得知自己即将被腰斬的消息後就一直精神恍惚,連何時有人來探視他都未曾發覺。
祝月盈站定在此處,她仍舊挽着步九思的手,二人居高臨下看着狼狽不堪的司所照。
步舍人乃是陛下欽點的監刑官,他今日帶着祝月盈來此,其中也有越定還的默許。
左右不過一個将死之人,能用他拉攏一位前途無量的臣子,何樂不為。
祝月盈看着司所照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沒有害怕,也沒有快意,隻有一切終将結束的輕松。
獄中走廊的燈光将二人的身影印入牢房内,司所照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影子,呆滞地眨了眨眼。
他僵硬轉頭看去,隻見二人十指相扣,正并肩俯視着他的醜态。
“你們兩個……”
司所照猛地起身:“是你們對不對!”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祝月盈!你早就和步九思勾結在一起了!就是為了報複我!”
“還有你,步九思!你别以為現在就可以踩在我頭上,她和你成親不過是為了刺激我,你不過是個好用的泥腿子罷了!”
步九思上前半步,他把祝月盈擋在自己身後:“司二郎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些。”
祝月盈輕輕戳了戳他的腰側,示意自己要說話。
她緩緩行出:“司所照,你說得沒錯。”
“我就是放着好好的世子夫人不當,和一位你口中的泥腿子私相授受。”
“那麼,”她擡眸微笑,“司二郎究竟是做了什麼天妒人怨的事,才值當我這般費心謀劃,不惜把自己都搭進去?”
司所照一時語塞。
“看來司二郎不是意識不到這件事呀。”
祝月盈的神色驟然轉冷:“既然你明白我在侯府的處境,卻從未想過幫襯,甚至落井下石,難道是我祝月盈天生賤命不成?”
她直勾勾地看着對方心虛的模樣:“你看,你也知道,侯府對我不好到要明目張膽殺我的程度,我不過輕輕報複了一下,你就不樂意起來。”
“你管這叫輕輕報複?!”
司所照這幾日一直處于煎熬、後悔、恐懼與憤恨中,他早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的怒吼混着眼淚:“我都要死了!腰斬棄市!”
“說到底你不是沒被害死嗎?憑什麼我就要替你去死!”
祝月盈看着他狗急跳牆的模樣,心中怒火也燃燒起來。
他永遠不會知道,在上一世,自己已經死于侯府衆人手中。
步九思把她扶起來,而後轉向司所照:“因為你該死。”
“那些被你操縱考功的人,他們難道就該降職嗎?那些賄賂你而升職的人,他們管轄的百姓就該得到一個不稱職的上官嗎?”
步九思的語氣依舊溫和,卻又平添幾分笃定:“你從來都不會想到這些。”
“甯順侯世子,天潢貴胄一般的人物,怎麼會管别人的死活?”
司所照讷讷不能言。
祝月盈靠在步九思懷中,她垂眸:“所以,司所照你該死。”
司所照無力坐在地上,面臨死亡的煎熬已經讓他瀕臨崩潰,二人等了一會,竟見他低聲笑了起來。
淚痕胡亂橫在司所照臉上,先前甯順侯世子的慵懶風流氣質一掃而盡,此處隻餘有不願承認錯誤的無理掙紮。
祝月盈終于感受到了一點快意,但她并不願意多加欣賞:“九思,我們走吧。”
步九思護在她身側,輕聲詢問:“阮正柔也關押在此,阿盈可要去看?”
祝月盈停下了腳步。
她猶豫再三,終究還是點了頭:“來都來了,我的确有些事想問清楚。”
步九思看着祝月盈皺眉的模樣,下意識用指尖觸上她的眉心。
他将她的眉心揉開:“阿盈,不要為了這些不值得的人浪費心力。”
祝月盈擡眸一笑:“放心吧,我早就想開了。”
二人來到阮正柔面前,比起司所照的凄慘模樣,阮正柔要顯得從容淡定許多。
她轉過臉來,絲毫不驚訝:“我就知道你會來。”
祝月盈面對這位曾經的婆婆,她瞳中再無半分敬重,直接垂眸道:“有一件事,我想了許久。”
“我自問嫁進侯府三年并無錯處,你為什麼要對我痛下殺手?”
阮正柔反問:“你心裡不是很清楚麼?”
祝月盈神色平靜,她的語氣淡淡的:“因為你需要娶我赢來的好名聲,又需要我把世子夫人的位置讓出來。”
降妻為妾與休妻和離都會使侯府名聲受損,相比之下,讓祝月盈“病逝”是損耗最小的方法。僅此而已。
她擡眸:“可我也是人,我還不想死,你想過麼?”
“這不重要。”阮正柔搖頭,“你的死不會影響到我,所以可行。”
阮正柔能在前朝末亂中得到甯順侯的爵位,靠得就是這般決斷。
“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步九思和祝時安。”
阮正柔嗤笑:“所以,我願賭服輸。”
祝月盈說不清現在自己心中是什麼情緒。
她起身,語氣疏離而淡漠:“你多半熬不過杖責,就算能僥幸活下來,流放的路上也危機四伏。”
“司所照即将被腰斬,而下一個,就是你。”
阮正柔心中自然害怕極了,但她還要在敵人面前保持風度:“呵呵。”
祝月盈蓦地一笑:“你既看不起我的性命,我便也同樣看輕你的性命。禮尚往來罷了。”
她挽着步九思的手離開牢房,沒有再回頭。
牢獄陰冷無比,而祝月盈此時踏在赤烏大街上,正沐浴着初冬難得一見的燦陽日光。
從重生回來的那天起,她雖平素表現不出來,但心中始終存着一塊陰霾。
會不會重蹈覆轍?會不會遇上更大的麻煩?會不會墜入更加萬劫不複的深淵?
注定死亡的前世與前路未蔔的今生,都讓她不知所措。
好在她已經送走了懸在頭頂的甯順侯府,心中的陰霾淡去不少。
祝月盈轉頭看向步九思,他正以全然回護的姿勢落後自己半步。分明以他的身量,是不适應這般緩慢行進的速度的。
步九思頃刻間就注意到她的視線,他溫聲詢問:“阿盈,怎麼了?”
祝月盈站定,她望進對方的眼眸,其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樣。
她伸手勾住對方的脖子,迫使他低頭:“步九思。”
他的臉一下子放大在她眼前,祝月盈看着他眸中自己的身影愈發清晰,不禁笑得燦爛。
步九思失笑:“嗯?”
二人之間的距離太近,近到祝月盈能感受到他胸腔的共鳴,能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
離唇齒相接隻差不到一掌寬的距離,之前向來是步九思主動,但今日,是祝月盈先踮起了腳。
她輕輕觸碰到他,淺嘗辄止,眼睫微顫。
步九思擡手按住她的後頸,他手心的溫度惹得祝月盈往他懷中一縮。
她擡眸望去,果真看到了他“早知如此”的目光。
“步舍人果真卑鄙,”祝月盈調笑道,“此等小事上都不肯讓步分毫。”
步九思眼眸微眯,他手掌用力,滿意地看着懷中人和自己的距離愈發靠近。
呼吸間的熱氣撲打在祝月盈臉上,他輕笑:“是娘子先起了念頭。”
步九思垂眸俯身,他按在祝月盈腰後的手收得愈發緊,幾欲将人揉進自己身體中。
祝月盈靠在他的胸膛,她沒有再躲避,伸手再次環住他的後頸。
似是感受到她的主動,步九思眸色微暗,擡手迫使她專心些。
他今日穿了一身廣袖,寬大的袖子遮掩了二人的親密接觸,也将前來窺探的寒風盡數抵擋在外。
初冬時的平甯城已十分寒冷,二人分開時,祝月盈不受控制地呼出白汽,眼前之人的面龐模糊與清晰交替,宛如置身幻境之中。
步九思悄悄摸了摸她的臉,而後直起身子,手依舊護在她的後腰上。
被他身形遮蔽的陽光重新灑落在祝月盈眸中,她雙頰微紅,不想去看步九思眸中淩亂的自己,于是擡眸望向湛藍的天空,心中已是一片澄明。
祝月盈勾着步九思的小指:“我們回家吧。”
方才遮蔽日光的雲已然散去,燦陽擦拭着二人腳下的道路,前方是一片明淨。
步九思反握她的手:“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