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目睹自己的墓碑,到底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陳之杏研究員出身,幾乎不接觸體力工作,日常鍛煉又懈怠,即便有基因加持,仍舊算不上肩背寬闊。
用身體去擋石碑的結果可想而知。
照片和文字,陳之椒看的清清楚楚。
矗立此地的石碑,是對她此前困惑無聲但有力的解釋。
唯一在預料之外大抵是深深刻印進石體之中的那行生卒年:“她”居然才活了十六歲不到。
讓人覺得無比惋惜的年紀啊。
陳之椒當然不覺得這是自己,即使她和照片上的人長得一模一樣。她用旁觀者的角度看待這個孩子的早逝,不免感到可惜。
照片上的陳之椒很青澀,臉上沒有笑容,嘴角平直。不像是在生氣的模樣,帶着點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沉靜。她微擡起下巴直視鏡頭,看起來是個個性倔強的孩子。
陳之椒看着墓碑,照片上的女孩也直勾勾看着她。像一場無聲的跨越時空的交談。
陳之杏的臉色蒼白得幾乎能媲美她身側白玉雕成的小天使像,像是已經呆住了,她根本想不通陳之椒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陳之椒挪開視線,幾乎想要歎氣。可她什麼也沒問,隻是向陳之杏伸手,心平氣和地說:“山上風雨大。先下去吧。”
還沒到時節,車裡先一步開上了空調。
暖風之中,陳之杏不再發抖,她靜靜垂着眼,也不說話,懷裡抱着陳之椒剛剛翻找出來的新外套。
主駕駛座上的陳之椒不聲不響,遞了毛巾又遞幹淨的外衣。
也不知道車上什麼時候準備了這麼多的東西。
“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我先送你回家。”
她的語氣太平靜了,平靜得好像早就知道這一切,平靜到讓陳之杏覺得不安。
随着溫度的上升,仿佛被一瞬間的心神巨震凍成冰的思緒重新活泛。陳之杏在妹妹的體貼中感到前所未有的難捱——她早就習慣了照顧她而非被包容。
陳之杏道:“你沒有别的想問我麼?”
“那要看你願不願意講啊,姐姐。”陳之椒說。
陳之杏偏頭看她:“你想知道什麼?”
“很多……比如,有多少知道我不是她?”
大概是所有人吧?陳之椒心道。
“從一開始,你出現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了。”陳之杏輕輕說。
思維陷進了回憶之中,記憶中的那幾年色調尤為陰暗。
起初他們都隻以為那隻會是陳之椒生命裡的一場普通的遊學,多年之後說不定還能拿出來和小夥伴們分享此間的見聞。
十幾歲的孩子們結伴露營,隻在樹林外圍進行活動,教師陪同,安保到位,家長們對此都很放心。
原本是不會出問題的。
“班上有個孩子的家裡出了點問題。他爸爸的仇家走投無路,弄到了你們遊學的地址。”
“前腳孩子還和你們坐在一樣的教室裡上課,出着一年六位數的學費,資金鍊一斷,他連活動的贊助費都出不起了,孩子也隻好轉學。即便申請破産,身上仍舊背着讓他一輩子都翻不起身的負債。他可能覺得心裡不平衡吧:自己都這樣慘了,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的孩子卻還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
陳之杏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悲哀的麻木。
“失敗的成年人在憤怒下揮刀向弱小的孩子。他沒辦法報複那個孩子的爸爸,就選擇報複他的小孩,和其他更加無辜的孩子。”
“我有時候希望妹妹是個壞一點的小孩,沒有同情心,沒有正義感,做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也沒什麼不好……至少還有機會趴在姐姐懷裡哭。”
幾個孩子趁着老師不注意,結伴走進了樹林深處。
老師收到消息,當機立斷組織學生撤離,但還是沒來得及。那幾個孩子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為了防止老師發現他們出格的小活動,還摘下了定位器。
為了避免引起孩子們的恐慌,老師對發生了什麼閉口不談,隻催促他們快些坐車回學校。
陳之椒在清點人數時發現數量對不上,帶着幾個孩子出去找,再也沒有回來。
陳之杏對細節幾乎一帶而過。調查報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幾乎倒背如流,更覺出這件事從頭至尾有多荒誕。
“兩死五傷。為了保護幾個同學,她……”陳之杏說不下去了。
明明是成年人之間的鬥争,最後付出慘烈代價的竟然隻有她的妹妹和幾個無辜的孩子。甚至連抛下大部隊偷偷去“探險”的孩子大多都全須全尾——
世界總是很讓人不平。但也沒辦法。
妹妹的死仿佛沒有掀起什麼波瀾。
火化,下葬。
沒滿十六歲的小女孩就這樣住進了一座小小的白房子,天使和白鳥終日環繞。
天災人禍無法避免,時間不能重來。家裡隻能接受。
沒有誰為此要死要活,但陳之杏能感覺到,一切都不一樣了。
陳之杏整個人都像是踩在雲端,重複着日複一日的平淡生活,隻是有時候會不知道飄到了哪裡。猛然回過神來,她突然忘記自己前一刻在做什麼。
虎頭出生之前,家裡沒有過笑聲。
直到陳之椒出現。
有那麼一瞬間,陳之杏其實清楚地知道妹妹早已離開人世。但是看着陽光下鮮活的女人,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淚。
她就是妹妹。
她怎麼不是妹妹?
她們有着一樣的名字,一樣的臉,一樣的血緣。鑒定中心出具的報告都認可她是她的妹妹,憑什麼說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