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椒死于十六歲前的夏天,人生如煙花般短暫絢爛過,便歸于永久的寂靜。
極大的痛苦伴随着不可置信的荒謬之中,陳千秋率先想起的,居然是多年之前說出最透天的預言的相師。
記憶中,她和相師屈指可數的會面中的最後一次相見發生在早秋。
陳之椒的周歲宴上,她招待了這位不速之客。
三十歲出頭的相師望上去年齡比她還要小幾歲,皮膚是類似骨瓷的顔色,一種漂亮但沒什麼生氣的白,黑沉沉的睫毛壓着眼睛。
她腳步輕巧的越過人群,在沒有請柬的情況下如入無人之境,泰然自若地出現在了她面前,笑盈盈地喊她:“師妹。”
陳千秋沒奇怪為什麼她沒被保安攔下。無論什麼事情發生在相師身上,似乎都很理所當然。
“師姐,歡迎你來參加我女兒的周歲宴。”陳千秋平靜地說。
在陳千秋心裡,相師一直是個古怪的家夥。但她并不讨厭她。
相師仿佛很怕冷。天氣還沒轉涼,她已經提前穿上了下個季節的衣物,渾身遮得嚴嚴實實,連白皙瘦削的指尖都掩在袖口下,隻露出一張素淨的臉。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陳千秋和相師都逃不開數不盡的相似之處。相師與陳千秋師承同一位老師,兩人學的也是同一個專業。
身處同一個領域,又是師姐妹同門。肉眼可見的,未來她和相師的交集隻會多不會少。
命運卻偏偏開了個巨大的玩笑:沒過多久,有人兢兢業業在實驗室打轉,有人卻忽然抛下一切,跑去山上成了神神叨叨的巫醫道士之流。導師為此扼腕,自此絕口不提心愛的大弟子。
陳千秋和這位據傳因多次延畢得了失心瘋的師姐私交寡淡如水。
不請自來的相師在陳之椒的周歲宴上扔下她一份比詛咒還要難聽的預言。好在隻有陳千秋一人聽見,否則聞天或許會當場抄起能夠摸到的一切攻擊性武器将她的師姐掃地出門。
這一幕簡直像是童話故事裡的情節:出生不久的公主,宴會上不請自來的女巫留下一份詛咒——
但相師顯然沒有意識她有多像一個反派角色。又或許她隻是不在意。這幅泰然自若的模樣讓陳千秋都啞口無言,一陣接一陣的荒謬感堆積,最後凝聚成了無動于衷。
歸根結底,相師不是什麼壞人。隻要敷衍過這一陣就好了,來者是客,高高興興地送走她吧。
陳千秋這麼想。
相師擡起手,白袍中蕩出一根金線,吊着枚精緻的挂墜,小小一枚,看得出很漂亮。相師把吊墜遞到陳千秋手裡,不給她推拒的機會。
“喏,這個給你——和孩子。”
“收着吧,師妹。”相師微笑起來,仿佛很得意似的,“就當是我給孩子的周歲禮,這可是全世界獨一份兒的,不會有第二個人有了。看在我們同門師姐妹關系的份上。”
也看不出是什麼材質,似乎是某種玉石。
伸手不打人笑臉,陳千秋道了謝,接過吊墜,決心趕明天就丢進哪個角落裡,眼不見為淨。饒是陳千秋笃信科學,也被相師一番不怎麼好聽的話弄得火大。
現在想來,一切仿佛有迹可循。
陳之椒聽罷,被其中過量的信息沖擊得幾乎大腦停擺,她不自覺地猜測:相師帶來的“禮物”難道是一塊藍金?
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面對未知,探究是人類的本能。
可陳之椒不能将疑惑宣之于口。就如同她應當對所有超出這個世界的科技守口如瓶一樣,藍金的存在不應當讓陳千秋得知。就算陳千秋最終了解了藍金是何種物質,也不應當通過她。
還有幾個小時她就要離開這裡,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也沒意義了。
陳之椒隻好保持沉默。
“我之前不開心,并不是因為媽媽你,而是我自己的問題。”陳之椒坦白地說,“反而,能有機會再和你,和爸爸、姐姐有見面的機會,我很開心。我太久沒有直白地表達過我的心情,也許造成了一點兒小誤會……”
“總之,我之後,會好好珍藏這段回憶的。”
陳之椒說完這段話,鼓起勇氣承認:“我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媽媽。”
她沒有低頭,直視着陳千秋的臉,心裡終歸會有些畏怯。陳千秋用盡一切辦法,才換她來到這個世界,可她卻隻想着走。
她像是在等待來自媽媽的審判。
“媽媽也會……永遠記得你的。”
即使以後,再也沒有辦法相見了。
陳千秋眼睫輕顫,平靜地接受了。态度之鎮定,讓陳之椒不自覺地驚了一下。
“你有你的理由。”陳千秋說,“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是我和小杏固執地把你當成孩子對待,但你早就到了可以對自己的決定負責的年紀。就算很不舍得……我還是希望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陳之椒第一次聽到她說這番話。
相師的預言在兩個世界都沒有出過錯:她和家人分别的是在太早了。童年的她沒有和媽媽來一段推心置腹的談話的機會,還是個孩子的她沒有辦法理解那些過于深奧的語言,對整個世界的理解都很懵懂。
她倏忽偏了偏頭,忍下眼角的淚意。
“晚上好像還要下雨呢。”陳千秋似乎沒有注意,她擡起頭,好像想要望向陳之椒身後那扇門外的渺遠的天空。然而視線穿不透一扇實木的門,陳千秋隻是道,“早點回去吧,别讓家裡那孩子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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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司融沒有想到的是,好不容易有一天閑下來的機會,他居然會覺得不适應。
日複一日的奔波忙碌養成了慣性。養育孩子是不易的,想要躺在家裡舒舒服服的就獲得大筆進賬是天方夜譚。失去司家的光環,他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無論是蝸居在十八線小城裡當牛馬,還是在京市勤勤懇懇為司商工作都是一樣的累。
至少後者光鮮,老闆給錢大方。
被壓榨也有被壓榨的好處,他心裡不用愧疚。
司融唯一想不通的是司商在陳琰身上展露出的有點吓人的大方——
他居然給了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孫女一份足夠坐進董事會參與公司事務的股份。
生日會那天,他隻比在場的賓客早一點收到股份變更通知,有一瞬間懷疑自己在做夢。陳琰年紀還小,沒有基本的民事行為能力,他将作為法定監護人暫時代理這部分股權。
頂着旁人揣測的視線,被天降餡餅正正砸中的司融卻冷着臉惡意揣度:不會是司商和司謙都不能生了吧?
否則這實在是說不通。
司融先是在偌大的房子裡晃來晃去,看看能做些什麼事情打發時間。洗了衣服尤嫌不夠,他又亦步亦趨地監督掃地機器人工作……跟了十來分鐘就覺得無聊,索性躺倒在客廳沙發。
然後他就看到了兔子。
走廊拐角處那一團毛絨絨的陰影自以為隐蔽,偷偷縮在角落裡觀察他,司融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