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之後。

破釜沉舟效果欠佳，行俠仗義的好漢隻好先做一回飛檐走壁的梁上君子。

李延竹蹲在一座琉璃瓦重檐小樓的匾額後面，身子被屋檐擋在黑暗之中，低頭觀察着下方的情形。

不是他不着急找大師伯，是這宅子建得比迷宮還九曲回腸，他東躲西藏繞了一陣，誤闖了好幾個姨太太的繡房，愣是連大師伯的人影都沒看見，最後隻能在這蹲蹲點，看看能不能搜羅出點有用的消息。

一個簪花戴綠的中年女人叉腰站在寬闊的庭院裡，四處指手畫腳喋喋不休：“這個桌子擺那邊，這是孟夫人要用的，一會兒搭台子唱戲，那裡視野最好……哎哎哎，誰讓你把琵琶提前拿過來的？趕快拿回去給姑娘們先練習着曲子，别等晚上再出了岔子。小李，彩燈綁好了沒有？拿來我看看，你們這些笨手笨腳的，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她叫“小李”，李延竹打了個激靈差點應了聲“在”——這女人就是從前江流閣那個蠻橫不講理的老鸨子，以前她就是這麼呼喝李延竹的，這麼多年過去，除了臉上褶子更多粉底更厚，果然還是十幾年如一日的讓人讨厭。

李延竹臉上覆蓋着陰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被點到名的另一個“小李”颠颠地跑過來，手裡抱着兩盞碩大的花燈，隻是這花燈與尋常繪着工筆圖畫的燈不同，四面全都糊上了不同顔色的彩綢，“媽媽，我們都弄得妥妥貼貼，您就放心吧！”

老鸨細細檢查了兩盞花燈，這才放下心，點點小李的腦門，“小心着點，千萬别讓燈芯沾水！”

這時，四個打扮精緻、梳着雙鬟頭的年輕女子從院外走了進來，對老鸨說道：“吳媽媽，我們夫人來這看看，都布置好了沒有？”

一個穿绛紫色衣服的女人在丫鬟們的前呼後擁下進了院子，吳媽媽一見這女人，渾身的趾高氣揚一溜煙跑到了九霄雲外，滿臉堆笑，脂粉撲簌簌直往下掉：“呦，孟夫人您來了！布置好了，都妥妥當當的包您滿意！您看這彩燈，晚上往屋頂上一照，五顔六色的光打在彈琵琶的姑娘身上，那才叫一個好看……”

孟夫人五十來歲，臉上的粉不比吳媽媽薄，不過笑容顯得稍微端莊了點，聞言滿意地微微點頭，身邊的侍女心領神會地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請諸位喝盞茶，今日是我家老爺六十大壽，晚上的節目務必不要出差錯。”

吳媽媽滿臉笑容地接了——這點錢她當然不放在眼裡，但孟家這樣有勢力的大戶人家，她卻巴不得多結交幾個。

吳媽媽帶着小厮下人們走了，不過孟夫人身邊威風八面的丫鬟、婆子仍是黑壓壓站了一院子，看得李延竹眼角直抽——好家夥，一個老太婆，在自己家裡從前廳到後院都搞這麼大排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帝他親娘來了呢。

孟夫人臉上原本還算和煦的微笑此時卻忽然憑空消失了，滿臉陰沉，聲音涼飕飕地冒着氣：“你方才看見老爺往哪裡去了？”

一旁的一個婆子趕忙走出來，恭恭敬敬彎腰道：“回禀夫人，往後院春芳閣去了，那挺偏遠的，是老爺身邊的小厮阿玉帶的路。”

孟夫人臉色鐵青得吓死人，似乎是深吸了口氣，又問道：“你果真看見人了？”

婆子連連哈腰，“千真萬确，老奴絕沒看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丫頭，穿着白衣服，長得……長得……”

孟夫人身邊的婢女呵斥道：“在夫人面前，連話也說不清楚嗎！”

婆子本來想說“長得比天上的仙女還漂亮些”，吓得趕緊縮了回去：“長得比盤絲洞裡的蜘蛛精還狐媚些呢！”

李延竹無聲地翻了個白眼——人家大師伯就算臉色壞、脾氣差、說話讨厭，“狐媚”這倆字可真是徹頭徹尾的污蔑了，要是讓大師伯聽見了，不怕她把徒手你的老胳膊老腿掰成“狐媚”兩個字的形狀嗎？

孟夫人聽了這話，“呵呵”冷笑兩聲，就連旁邊的貼身侍女也不聲不響地往後挪了挪，以免被老女人的三昧真火誤傷，“你們幾個跟着我去春芳閣，我倒要看看這狐狸精究竟有幾分本事……你們若是嘴不嚴實……”

衆人都戰戰兢兢低下頭——誰敢說出去，那不是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嗎？就算說了，那也必須不能讓夫人知道……

孟夫人冷哼一聲，帶着幾個貼身侍女風風火火地走了。

李延竹縮在不算大的牌匾後面，隻冒出一雙眼睛，看着一院子的人散了個七七八八，這才敢伸展了一下蹲得酸麻的腿。

大師伯被關在後花園外的春芳閣，那老色鬼已經去了，老色鬼怕母老虎，不敢花太長時間玩花的，肯定一上來就直奔主題——糟糕，大師伯危險！

他面色沉了幾分，左右張望一番，瞅準小樓的飛檐，飛身一借力，下一刻就穩穩落在了院牆之外的青石路上。

一個小厮恰好從不遠處的拐角轉出來，和剛落地的李延竹看了個大眼瞪小眼。

“這位公子，您是……”小厮看見他，腳步慢了些，不确定地觑着他的臉，眼神中帶了些狐疑。

李延竹笑着拍拍他的肩，餘光掃見附近有幾個丫鬟走過，強行忍住了一拳打暈他的沖動，道：“我是來為孟伯父祝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