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武昭王李暠并沒有在敦煌大興土木,隻修建了靖恭堂、謙得堂、泮宮等幾處實用之所,敦煌城内至今沒有像姑臧宮城那樣的宮殿建築群。
子城這幾處遷都之前留下的這堂那齋的舊址,李翩把它們翻新了一下,重新取了名字之後就帶着李謹住了進去。
彼時整個敦煌都崇佛,新取的名字也就全部與佛法有關。比如:
小涼公李謹的住處叫無為居,此無為并非黃老“無為之治”的無為,而是《金剛經》所言“無為法”的無為。
李翩自己住的地方叫鹿脊居,此名取自《撰集百緣經》,講述的是鹿王為救鹿群而舍身赴死之事。
平常宴飲待客之處叫須羅齋,取自《六度集經》中記載的須羅太子智慧仁義之典故。
日常議事的地方叫七寶堂,源于《大智度論》,指大千世界可以用來布施的七種珍寶。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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氾玟領着林嬌生走進須羅齋正堂的時候就見房内已經布置了十幾張食案,大部分食案後也都坐了人。
父親和小姑姑都坐在他們各自的案幾之後。
林嬌生沒有官職,隻能坐林瀚背後那張。
氾漏勺倒是非常夠義氣,并沒有抛下林嬌生自己跑掉,而是一屁股坐在旁邊的錦裀上,盡職盡責地逐個為他漏一漏在座之人:
“左邊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阿叔,姓劉名骖字白駒,封執威将軍,目前統領懸泉大營。别看他長得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其實脾氣很好,輕易不發火。”
“他對面那個面如冠玉的郎君,姓索名瑄字銘玉,乃敦煌索氏出身,現領郡丞一職。他跟涼州君是舊友,二人當年都在泮宮讀書,交情不錯。”
“哎,對了,你知道‘敦煌五大家’吧?……不知道?那我跟你說,咱們敦煌城跟别處也差不多,也有許多世家大族紮根于此,勢力錯綜複雜,現下敦煌城内除了涼州君的隴西李氏之外,甚有實力的還有五家,乃安定張氏、敦煌索氏、敦煌宋氏、敦煌令狐氏,嘿嘿,再加上我們氾氏。”說到最後一句時,氾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索郡丞對面那個是咱們敦煌的長史,姓宋名淺字無深。你别看他長的也普普通通,穿的也普普通通,其實可有錢呢,人家那叫深藏不露。他阿姊宋夫人就是涼州君的繼母。”
“他旁邊的是功曹張元顯,這人特别會捧高踩低,你沒事離他遠點兒。”
“那個大圓臉盤子一直樂呵呵的叫李見書,現任督郵,也是他們隴西李氏的人,但他年紀大輩分小,算是涼州君的族侄。”
“最左邊那個一言不發的是五官掾,令狐家的,名叫令狐峰,字天成。他這人,擺譜得很,對所有人都是一張臭臉,隻肯對雲将軍和顔悅色。”
這一通介紹之後林嬌生基本上看出來了,果然敦煌城也逃不出被世家大族把持的命運。
自太守李翩之下總共也沒幾個文官要職,結果全都被所謂的“敦煌五大家”把持住了,場中唯二的兩個寒門竟然都是軍武出身——雲安和劉骖。
正想着,有個小婢女跑進來說了句“小涼公和涼州君來了”,亂哄哄的須羅齋瞬間安靜下來,氾玟也趕忙回到自己的食案前。
不一會兒,果然見小涼公李謹和涼州君李翩一前一後從外面走了進來。
縱使從前在姑臧的時候已經耳聞了許多涼州君的“光輝事迹”,但今日得見真人,林嬌生還是被驚得下颌骨渙散。
李翩是跟在李謹身後進來的,他一進來,須羅齋内原本坐在案幾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許是李謹年紀小,今年不過十五,既沒聲望也沒實權,官員們對他的恭敬也就欠了幾分——大部分恭敬的眼神和禮節都落在了涼州君李翩身上。
李翩周身湧動着一種氣場,但絕非蠻橫霸道的那種,恰恰相反,是一種溫柔強大到極緻之後轉而變得戲谑不羁的氣場。
當然,也許這份戲谑之感更多地來自于他的衣着打扮。
河西地區胡漢混居,漢人的習俗很多時候都受到胡人影響,尤其在飲食和服飾上表現得最明顯。
因河西地廣人稀,畜牧與農耕兼備,故而大多數人都喜着胡服,上穿窄袖收腰的褶或襖,下穿膝蓋處可以收束的褲,又或者是其他胡漢混搭風格。
這種穿法便于騎射也便于日常活動,很受大衆歡迎。
但李翩卻完全不同,他身上仍是裡三層外三層的漢式疊穿,且内外所有衣服都是晉人喜好的褒衣博帶、寬袍廣袖樣式,行動之間搖曳清風,一副優雅派頭。
最絕的還不是款式,而是他衣服的顔色——居然從裡到外全是紅色(shai)的!
最裡面是淺櫻紅,繼之是檀紅,而後是赭紅,最外邊還罩了件绯紅色绉紗觳皺輕衫。
這一件件紅衣服疊穿在一起,真是能閃瞎在場所有人的眼睛。
除了衣着奇怪,他走路的樣子也很奇怪。
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名字——姓李名翩字輕盈——很适合自己,他走得很慢,落腳也很輕,廣袖輕衫随他行動而動,端的是一副倜傥如仙的風流姿态。
還真是翩然兮流風回雪,輕盈兮雲舒霞卷。
但是此刻,林嬌生感覺自己不是在看一位太守,而是在看一隻馬上就要開始跳舞的……酒醉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