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想在雲安面前擺擺架子,誰知這會兒卻感覺自己要被這黃毛丫頭給繞進去了。
努力平複了一下心頭怒火,林瀚又開口道:“倘若男人無用,那麼女人就更是贅瘤。男人不織布,乃因男人要從軍報國,不能躲在家中刺繡紡織,倘若他們真的織布,決不會比女人差。”
雲安輕輕點了點頭:“表兄此言極有道理。男子不織布,隻是因為他們要從軍報國。反之亦然,女子不從軍報國,乃是因為她們被強迫隻能織布。方今天下大亂,兵燹連年,恰是因為生逢亂世,人人皆應為自己的家園盡綿薄之力。這些來投軍的女子,都是極有勇氣之人,若是上了戰場,她們也不比任何一名男子差。”
林瀚見自己的話又被雲安不動聲色地堵了回來,隻覺怒從心起,厲聲斥道:“倘若女人都去投軍報國,那麼誰來持家,誰來教子?!”
“自然是那些願意織布的男人。”
雲安話音剛落,隻聽“砰——”地一聲重響,在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來是林瀚一掌拍在了食案上。
“好!好!本官且問你,女人從軍,可有做出過什麼英勇之事?!”
雲安語帶疑惑地問:“表兄不記得《項王本紀》了嗎?”
林瀚嗤了一聲:“你想說虞姬?她就是個随軍的媵妾罷了,縱使舉劍自刎,也不過是因為項王窮途末路。”
哪知雲安卻搖了搖頭:“我要說的這些女子,她們都沒有在史冊中留下姓名,但她們的忠烈英勇,卻不輸任何人。”
“表兄應該還記得,當年項王曾在荥陽包圍了漢高祖,高祖危在旦夕之際,紀信帶領兩千女兵,披甲執銳,夜出荥陽東門,直接投進了楚軍的擊殺圍内,這才使得高祖能夠順利從西門逃出荥陽。後來,紀信為項王所殺,女兵亦悉數戰死。我想表兄不會沒讀過這段。”
“不過這也怨不得表兄想不起來。史書上記載男子,洋洋灑灑幾千字,記載女子,往往隻是寥寥數語,一筆而過。況且……若雲安所料不錯,表兄讀書之時,若看到男子奮戰殺敵之事,必然捬操踴躍,歡欣鼓舞,但若讀到女子忠烈英勇之行,大概隻會随意翻過,從不往心裡去。”
“簡直胡攪蠻纏!”林瀚高聲斥道。
他被雲安一語說中,頓覺怒不可遏,原本正襟危坐于食案後的他,此刻直接站了起來,狠狠瞪了雲安一眼,又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李翩,怒氣沖沖地說:“我河西男兒皆是英武大丈夫,怎能讓女人騎在頭上拉屎?!”
李翩見林瀚說不過雲安突然向自己發難,那雙好看的鳳眼下意識地眯了起來,輕笑道:“林大人這話說的,未免有些過了。”
“哪裡過了?!”林瀚氣得原本黃裡透黑的面皮又泛出姨……一抹紅。
這邊李翩還沒答話,那邊雲安也站了起來,卻仍舊是心平氣和、從容不迫的樣子。
“表兄,女子奮勇便是騎在男子頭上拉屎這話,恕雲安實在不敢苟同。事實上,女子一往無前,非但不會令真正的英雄兒郎難堪,反而更能成為得意之力。”
“男女都活在這天地之間,如果一方被剝奪了長風破浪的機會,隻能蜷縮于方寸之地,做些微不足道之事,表面上看另一方似乎因此而受益,但事實上,這是将所有重擔無形地壓在了另一方身上,這對另一方是否亦是不公?女子投軍,從來都不是要與男子比出個誰高誰低,而是在家國天下面前,人人皆願出一份力。至于出力方式,該是由心意決定,而不是由生身決定。”
“倘若哪位英雄兒郎見到女子卓著便覺羞恥難堪,一定是因為那兒郎自己并非什麼英雄,不過是隻狗熊罷了。”
“你——!!!”林瀚擡手指着雲安,全身都在哆嗦,簡直氣得要當場腦溢血。
李謹一看情況不好,趕緊出來打圓場:“哎呀……林大人,雲将軍,你們都坐下嘛。筵席上就不要說這些煩人的事了,孤不愛聽。況且,雲将軍最近似乎精神不大好,還是說點高興的吧。你覺得呢?雲将軍。”
他半歪着頭,一雙天真的眼睛望向雲安。
雲安還沒來得及答話,卻聽李謹身邊一名女子“噗嗤”發出一聲輕笑。
這笑聲一出,場中所有人都将目光轉向了這個适才并沒有被在意的姬妾。
她是跟着李謹一起進來的,一直綴在李謹身後,待李謹落座,她便也在李謹身旁的錦裀上跪坐下來。
此刻,林嬌生也随着衆人的目光望向她。
這姬妾的年紀應該比李謹大,估摸着有二十出頭。看容貌就知她也是胡姬——頭發并非漢人的黑色,而是一種似金非金、似紅非紅的顔色,眼珠隐隐也帶着一層金輝,鼻子嘴巴都小巧機靈,眼角眉梢全都透着一股妩媚,那妩媚之中似乎還着些狡黠的味道——這也是個實打實的美人,怪不得李謹寵她。
“胡綏兒,不得無禮。”李謹佯嗔。
胡綏兒掩口笑道:“雲将軍精神不好的原因妾知道。春天來了,萬物都要情/動了。”
說這話時,她那雙妩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李翩。
李謹趕緊去扯胡綏兒的袖子,想讓她别亂說。
哪知胡綏兒分明恃寵而驕,并不承李謹的情,唇角噙着一抹狡猾的笑,繼續說:“雲将軍這番慷慨陳詞,妾亦是女子,聽了覺得甚為感動。隻是嘴上說得再好,什麼女子頂天立地,巾帼不讓須眉。可就算英姿飒爽如雲将軍,在男人面前也是哭啼啼的呢。”
此言一出,李翩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