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盈,你摸着良心說,當年若不是我想出這主意,她是不是早就被趕出玉門關,去大漠裡吃沙子了?她的娘子軍也直接就地散夥了好不好,哪有現在的威風。你們一個兩個的不謝謝我,還都對我這麼兇。”
李翩沒說話,胡綏兒一口一個“當年”、“當年”……可當年那些事,是他至今不願提及,甚至根本不願想起來的。
每每想起那事,他都覺得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他給了他所能給的全部愛意,可那愛意卻輸得凄涼。
“你今天為何拿刀傷她?是不是李謹讓你做的?”雲行之上前一步問道。
胡綏兒豎起食指在唇邊“噓”了一下:
“别問,問就是好玩兒,是我想試試咱們玉門大護軍的功夫是不是又有長進了。誰知道她睚眦必報,竟然把刀丢回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
雲行之一臉嫌棄:“誰跟你是自家人。”
“她知道那把刀傷不到你……”李翩的聲音沉郁而疲倦。
胡綏兒咯咯地笑起來,笑聲中帶着小孩子惡作劇得逞般的得意:“對呀,傷不到我,我有涼州君護着呢。”
“不要臉。”雲行之狠狠瞪了她一眼。
胡綏兒秀眉倒豎:“閉上你的狗嘴!”
雲行之正要繼續跟她對罵,卻被李翩擡手制止。他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整個人看起來已經疲憊不堪。
“綏兒,我問你,這些天我一直在城外忙春耕之事,今日宴會上那些牛心炙,是不是李謹讓人弄的?”
胡綏兒點頭:“你是聰明人。雲常甯站出來認了這罰,不過是想救竈房裡那些可憐蟲罷了。不然的話,那些人都得死。”
李翩的臉色顯得很難看,倦怠與蒼白糾纏在一起,那雙清麗鳳眼中跌宕着厚厚一團黑夜。
“啊,對了,李謹這幾天命人收殺耕牛,都是打着你的名号弄的。你明日最好讓索銘玉去處理一下這事,不然你在河西百姓眼裡又要罪加一等了。”胡綏兒掩口笑道。
看來她也聽說了那幾乎傳遍河西大街小巷的涼州君“三缺四罪”。
“為什麼?郎主為什麼會罪加一等?”
李翩明白胡綏兒的意思,雲行之卻沒想明白這茬,好奇寶寶再次打破砂鍋問到底。
胡綏兒翻了個白眼,仿佛真的被雲行之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給打敗了,懶得理他。
李翩強打起精神,問他:“春耕已始,此刻最重要的是什麼?”
“犁地,播種。”
“犁地最需要什麼?”
“需要耕牛啊。”雲行之答出這話之後恍然大悟。
河西此地原本以畜牧為主,自漢室徙民屯田之後,這裡就變成了農耕與畜牧兼備,且農耕在敦煌城所占分量已遠超畜牧。
鐵犁牛耕讓農戶們能夠過上安穩踏實的日子。
李翩嚴令不許殺牛,正是延續了漢朝保護耕牛的措施。
今日小涼公帶頭食牛,這事放在春耕這個節骨眼兒上會如何失信于民暫且不提,就說敦煌城内那些對禁令不滿,等着抓他們把柄的世家大族,這不等于是給人遞刀子嗎?
這下,那些早就嘴饞的權貴們可不就有了開葷的理由。
權貴們根本不管一頭耕牛在一個百姓家裡頂得上多少勞力,他們喜歡吃牛,甚至不惜花高價收購。
而普通百姓之中,目光短淺的人着實不在少數,看到耕牛能賣個好價錢,想也不想就賣了。
這邊賣牛,那邊食牛,如此下去将對整個敦煌的春耕造成不可估量的惡劣影響。
李謹打着他小叔的名義去收殺耕牛,圖的自然是罵由小叔挨,鍋由小叔背。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雜石裡苟二叔的事兒嗎?”李翩問雲行之。
“記得。你說那時候苟二叔身患重病,犁不了地,家裡又窮,他很想要一頭牛,可是後來……”雲行之沒說下去。
“……後來,他死在了田地裡。”李翩幫雲行之把話續完。
“不要耕牛也不耕田還不行嗎?”
李翩苦笑:“傻瓜,當然不行。”
“這又是為何?”
“先不說不耕種就沒飯吃,單賦稅這塊兒你就逃不掉。”
李翩将案上擺着的一座連枝陶燈撥亮了些,繼續說:“朝廷向百姓征收租、賦、算、稅四類。”
“租為田租和戶調。所有農籍,丁男和丁女皆課一定數額的田畝,每畝地都必須繳納租谷。另外,還要每年調納絹三匹、棉三斤。”
“賦則包括算賦、口賦、軍賦等等,皆是按人頭征收。無論男女,年齡在十五歲以上者,每年需繳納一百二十錢作為算賦,年齡在十五歲以下者,每年繳納二十錢作為口賦。軍賦則另行規定。”
“算是指算缗,敦煌此地溝通中原和西域,商賈絡繹不絕,無論是商人做買賣、車輛往來、匠人售物,這些都須以币帛形式繳納算缗。”
“稅則是茶課、礦課、鹽鐵課等,諸如此類。”
“所以,百姓們為了将五花八門的賦稅繳上,無論貧病,無論風雨,都是要勞作的。”
(注釋1)
那邊胡綏兒已經坐在茶案旁自斟自飲起來,聽得李翩說完,回頭瞅了一眼,嫌棄道:“你可真有耐心,還給他解釋這麼一大堆。”
雲行之這次難得沒跟胡綏兒對嗆,而是撓着頭,喃喃地說:“百姓可真辛苦。”
說完這話又忍不住嘟哝了句:“還是做狗比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