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這是明兒的單?”謝臨風抖開紙錢單子一看,微微變色,“這些是哪兒找的活閻王?”
斷頭鬼張氏,不日要參加鬼娘子招親宴,要求斷頸處的縫線改用緞紋繡,務必在分離針之上繡直針。
好吃鬼雲氏,近日受鬼市食鋪禍害,魂圓一尺,波及鬼身也肥碩起來,要求将魂魄尺寸改瘦,不求美觀,直針迹縫合即可。
劉氏娘子,牌桌上三缺一,自願再獻一魂,要求将其裁成她密友模樣,陪她打牌。
……
謝臨風奇道:“我貌若許願池中的王八麼?”
夏氏搖頭。
謝臨風更奇了:“如此聒絮的要求,加錢了麼?”
魏判官一言難盡:“是這樣的,疫鬼出逃,在鬼界掃蕩一圈又去了天上,搞得上下都苦不堪言,早窮了!這些殘鬼願意獻魂,反倒不願給功德了!”
原來,謝臨風做縫魂買賣有兩條交易路子,一是給功德,二便是獻魂。
要投胎的自然看重三魂七魄齊全,圖個轉世後健康長壽。但對于留在這兒的,僅需一魂撐鬼體足矣,餘下兩魂七魄皆可揮霍。
也不怪謝臨風山窮水盡做一鍋樹皮粥,屬實是因為向來無人獻魂,謝臨風也沒無良到去血河撿爛魂來喂。
魏判官于心不忍:“謝兄,實在駭人,鬼界生意不景氣,這是足一個月的單子,咱們眼下齑鹽布帛,要準備吃老本了!”
謝臨風湊近:“還有更駭人的,咱壓根沒本。”
音落,魏判官來不及阻止,隻聽“嘶啦”一聲,謝臨風擡手将單子撕了,又把碎紙塞到鷹鸱嘴裡。
本就負債累累,貸款養崽,又逢鬼官砸店,生意慘淡。
稻草欺身,終于将謝臨風給壓死了。他在殘垣斷壁之下火速書了封辭呈,拍在地上:“我要棄養!”
“謝兄不可!”魏判官不經吓,聞言便起身拱手,“謝兄莫急,要尋疫鬼底細,就要找相關人物。那陽間有座劈椒山,山下有個椒目鎮,鎮上有家藥堂,那堂主妙手回春,治過不少疫病,是個吓跑過疫鬼的。你不如到那兒打聽?”[1]
夏氏道:“且慢,這堂主我認得!”
餘下二人皆看他。夏氏又說:“晏堂主同夏家有生意往來,他用藥稀奇,配方獨特,我從小身子弱,全靠這位大人救命呢!”
話雖如此,但如今謝臨風身心俱疲,要的不是東山再起,而是天降餡餅。
謝臨風擺手:“不去——”
話未說完,隻覺身下一沉,樓身猝然陷落一個角!三人始料未及,全栽倒在地,此時地下悶聲滾滾咆哮,樓閣晃蕩,竟有天崩地裂之勢。
謝臨風揚鞭裹纏上紅漆柱,将餘下惶惶二人拉拽住,正待詢問,那震蕩又蹊跷地平息下來,夏氏刹不住慣性,被生生甩了出去,隻會“嗚呼”喊痛。倒是魏判官不管不顧,頂着一頭牆灰,翕然爬起就沖進幼崽房。
他前腳剛走,忽聽見驚天動地的啼哭聲,一隻幼崽呱呱墜地,嗚咽喊“餓”!
謝臨風總算想起來了,和夏氏沖到門口,一人扒一門偷看,不敢妄進。隻見房中架了八張搖籃,各擺着缤紛挂件兒玩具,做工粗糙,手腳颠倒、衣裙亂縫者不計其數,不可細瞧。
再定睛一看,唯餘兩張籃子裡裝着未孵化的傩仙蛋,其餘搖床空空,幼崽全跑到中央大床上湊熱鬧去了。
鷹鸱拍拍翅膀,飛到魏判官肩頭垂眼觀察。它一看,謝臨風便被釣上胃口,問:“三隻未出世傩仙,兩蛋一胎。想必這隻是從胎水中出來的,降臨之兆這樣猛,又哭得這般兇,到底是個啥?”
音落,魏判官炸道:“不好!”他背影猛顫,回身捧出個水淋淋的人面煤球,其黑身長臂,模樣似脫水毛猴,卻隻有一隻腳,奇醜無比。[2]
謝臨風一扶額,脫身道:“我天啊。”
魏判官捧着崽,追着喊:“謝兄不好!你生了個殘疾兒!”
“胡說!你休要過來!”謝臨風繞過斷梁,“什麼我生的!”
黑猴在手掌打滾,聞言說:“你生的!你生的!”
魏判官窮追不舍:“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就從最近的名字開始,取個名吧謝兄!”
夏氏看他二人秦王繞柱,拍手直樂:“我看叫賣炭翁好!”
他不提這個還好,一說起這新生兒面貌,謝臨風就如見羅刹,生生将一襲紅衣跑成火影。謝臨風道:“這謠造不得魏兄!我已拟好辭呈,這些東西全送去養生堂,今後我可不養了!”
黑猴聽罷,歡喜道:“不養!不養!”
話沒說完,它幡然醒悟,似是明白了這話的意圖,轉瞬便嚎啕大哭。它一哭,周圍竟都開始哭!
數隻彩球團子從幼崽房内蜂擁而出,天上飛的,地上爬的蹦的,有腿的沒腿的,竟全都哭叫着籍籍而至,學着魏判官攆他!
幼崽們駭狀殊形,叫聲也各不相同,謝臨風如同一腳掉進了口技班子,耳邊時而尖銳狂躁,時而凄楚哀恸,一會兒聽得是“喵”和“吱”,一會兒又是“嘶”和“咯”,再有桀桀笑和嘤嘤哭,極不和諧地混雜在一起,全成了噪音,竟比血河池中的鬼叫更勝一籌,聽得人直想抓耳撓腮,跪地求饒!
一時間雞飛狗跳,謝臨風逃無可逃。隻能木然地被幼崽爬了滿身。
魏判官愁道:“哎呀,這是個能召喚其他傩仙的主!”
“好吵!”夏氏捂住雙耳,像被剝魂了一般難受。
餘下二人皆受不了這滿堂啼哭,見謝臨風巋然不動,都指望他想出什麼法子,不料這人倒好,起身抖三抖,拍幹淨身上挂件兒……竟跑了!
魏判官:“哎——”
謝臨風的背影遙遙道:“我去陽間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