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用繩索将最後一個人的雙手捆縛好,拍了拍手上的草渣,擡頭看天色。
“我們再走幾裡就能到豐西澤的中亭。”劉邦對着這群被自己押解往骊山的刑徒道,卻沒有得到回應。
從沛縣到豐西澤,隻才走了一天的路程,但衆人皆精神低迷,更是有好幾十個人趁着解手的功夫逃了好幾次。他是第一次押運刑徒,這一次也不知怎的,也沒有上面派來的尉守,一來二去的,忙得是焦頭爛額。
蟲在草叢裡叫了幾聲,等了半天也沒人說話,劉邦也心煩,歎了口氣放棄道:“既然如此,就地休息罷。”
說完,便自顧自地坐在石頭上,摸出水袋喝了口水,看着這群人,心裡默數着。
出發時兩百餘人,如今已隻剩一百多,隻怕再走到晚上歇息,他眼睛一閉一睜,手裡就隻剩繩子頭了。
他怎麼不知道這些人苦?而從泗水到骊山,此行坎坷,到骊山後馬不停蹄便要修築皇陵,如何能讓這些人提起精神?
“可你們押送不到,要的就是我劉邦的命啊。”劉邦叼了根草在嘴裡,心裡對自己還能這麼平靜啧啧稱奇。
其餘人也都跟着坐下來,滿臉都是疲态。
有個膽子大的人看了一眼滿腹愁容的劉邦,咧嘴苦笑道:“大人,這也不能怪我們。”
劉邦轉過去看他。
“我們被派去修皇陵,誤期則死,但修完這皇陵之日,也是我們殉葬之時啊!”
他這一言聲音并不大,卻将沉重的氣氛直接戳破,懸着的情緒此刻蔓延,讓所有人都悲傷起來,甚至遠遠地傳來隐忍的哭聲。
對死亡的恐懼蔓延開來,這個人的聲音帶了微微顫抖的懇求:“去也死,不去也死,大人不如将罪名推給我們,報我們謀反逃竄吧。”
嘴裡的草掉在地上,劉邦定定地看着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人,勞累與風霜在他臉上留下皺紋。
“你叫什麼名字?”
“大人,我叫雍齒。”
周遭的樹葉被夕陽染紅了,卻顯得他們坐下的陰影更加濃郁。
劉邦的額發被風微微吹起,可以看見他額頭密密麻麻的汗珠,也許是累的——也許是其他。
“你們知不知道做這種事是滅族的?”劉邦問。
他強迫自己去思考他自己的族人,他應該要想自己的妻子兒女,想自己的老夫兄長,但他腦海裡思緒衆多,竟是難以将他們的容貌再一一回憶起來,反而讓那個夢越來越清晰,紋龍黑袍和頭頂冠冕讓他心潮澎湃,直接蓋過了前面的一切畫面。
“老子不幹了!”
冷光一閃,劍與劍鞘肅殺的摩擦聲讓周圍的人俱是一顫。
麻繩軟綿綿地從衆人手腕上落到地上,劉邦踩上剛剛坐的那塊石頭,看着他面前的一百多号人,一種奇妙的預感驅使着他。
他舉劍朗聲道:“既然我們已經到不了骊山,那你們便走吧——天涯海角,總會有你我一席之地。”
*
“如今有陳勝稱楚王,韓廣稱燕王,田儋稱齊王,魏咎稱魏王,”燭火跳動,陽厲看着光在張良臉上投下陰影,他依舊盯着棋盤,手中握着一子遲遲不下,“嬴氏苛政重役,盡失民心,天下之勢已不可逆。”
張良好像更沉默了一些,與曾經溫潤如玉的公子辯若兩人。
這種區别給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就像陽厲的祖父喜愛養花,但有一次突如其來的下雪,讓他的花盡數枯萎時那樣,嬌嫩的花朵被席卷來的風霜淩虐,隻待一點一點地流失生機。
“王……”張良咀嚼着這個字,仿佛在提醒自己什麼,半晌後擡頭問,“橫陽君……查到他在哪了嗎?”
橫陽君韓成,韓國最後的宗室血脈,他們一直以來都在派出人手追查他的蹤迹,卻連他是否真的活着都難以确定。
陽厲默然片刻,張良也便懂了。
張良歎了口氣,将棋子放回,沒有再下。
他伸手想去握住自己的玉佩,卻又在摸空時愣了片刻,改握住劍柄。
劍柄上繁複的花紋被他摩挲着,好像這樣就能緩解幾分焦慮。
“暫時不能加入他們,我們需要繼續蟄伏。”張良皺眉道,“樹大招風,陳勝軍既已打往鹹陽,嬴氏定會奮力反擊。”
陽厲不解:“可……可如今陳勝已有戰車千乘,軍隊百萬,赢氏已經失了民心,朝中大将也悉數被秦二世逼走或殺死,諸多刑徒被派去修骊山陵,都城空虛,調兵不及,如何能應戰?”
張良沉吟片刻,腦海中忽然閃過昔日有過一面之緣的身影,面色冷峻道:“有一人!章邯!”
話音未落,門便被敲響,正是一人來報。
“報——秦少府章邯赦免骊山刑徒七十萬,東出平叛。”
張良沒有任何猜中的喜悅,而是瞬間就劇烈咳嗽起來。
陽厲連忙為他斟茶,擡眼看見一方被鮮血染紅的手帕,卻不敢多說。
“咳……秦雖無道,治軍卻有方。”張良無力地閉上雙眼,趴在桌上,隻留一頭如瀑黑發順着動作紛亂滑下,“以攻不足,守城卻有餘,章邯才能出衆,而張楚軍不過烏合之衆。”
“子房。”陽厲不忍再聽。
陳吳二人大澤鄉起義猶如救世,有多少人能不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如若攻秦失敗,衆人夢碎,士氣減滅,竟是難望未來了。
房間内寂靜無聲。
“無妨,陽厲,再久我們都等過來了,”許久,張良緩緩坐起來,眼眸平靜,“我們不用急這一兩天,繼續查橫陽君的消息。”
陽厲點頭,正要出門去,卻又被張良叫住。
“你時常想問我為何如此固執,”張良擡頭看他,精緻的面孔被思慮與病痛折磨得缺少生氣,眼睛裡卻是不由分說,“我如今一無所有,隻盼着這點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