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家是世家大族,世代為楚将,家底深厚,設的宴也與常人完全不同,對比起來,那些自封什麼王啊公的,反而像過家家。
舞女歌姬翩翩,絲竹聲不絕,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看着瓊漿佳肴,竟有些讓人恍惚,此時究竟是否為亂世。
劉邦看見張良在自己斜對面落座,他仍是一襲青衫長袍,在燈火下光澤溫潤如玉。
張良坐下來也不說笑,眉眼低垂,模樣竟顯得竟十分溫順,像是在等待什麼。
自剛剛分别,劉邦現在才又重新看到他,也深知自己為何不敢去找他。
是自己難以自持,也是自己自私,妄圖留下張良,但事未解釋清,人也未留住,反而本末倒置,傷了對方的心。
“此番群賢畢至,梁感到倍感榮幸。”項梁從主位上站起敬酒,他收了多位将領與城池,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面帶紅光地掃了一眼席間衆人,說道,“諸位選擇助我成就大業,信任加諸我身,那嬴氏荒淫無道,世道禮崩樂壞,正是需要你我之時。”
他朝後面點點頭,便有侍從扶着一人上來,站于項梁旁邊。
“……我項家世代為楚将,千方百計苦苦找尋,終于是找到了昔日懷王之孫,熊心公子,”項梁長歎一口氣,“席間将領多是楚人,懷王困于秦都永遠是楚人心頭之憾。”
提到這些,座間俱是群情激昂,都對項梁接下來的話有所預見。
劉邦沒太關系這個,他更關心張良。
這人一點桌上的吃食都未曾動過,劉邦能看見他在微微地顫動,在緊張,也在期待。
“南公有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我欲立公子熊心為新楚懷王,定都盱眙,隻願在新王帶領下,能讨了秦賊,重興楚國!”
項梁退後一步,讓熊心站在主位。
熊心抿唇,環視一圈将領,表情是止不住地激動,卻又帶點畏懼與迷惘意味,好像在确認此時的真實性。
片刻後,他擡手将項梁請回來,與自己一同站立于中央,朗聲道:“我年紀尚淺,經驗不足,而武信君對楚國忠心耿耿,能力出衆,隻願能多有機會向武信君請教才是。”
此語一出,便是提醒自己,也是提醒将領:大權仍在項梁之手。
席間靜默一瞬,又迸發出排山倒海的歡呼聲,齊齊高喊參見懷王,亡秦必楚。
喊累了,衆人便正式開始吃飯。
此時正是一位女子獨自舞劍,長相明豔動人,饒是見過再多美女之人,都不得不承認此女出衆。
她手纖細卻有力,鈴铛銀鍊飾于手背,随着舞劍的動作聲響清脆,動作也幹淨利落,銀光晃動,卻不覺危險,反而攝人心魄。
劉邦眯了眯眼睛,卻發現張良此刻也擡了頭,眼睛亮亮的,帶着笑意,目不轉睛地盯着起舞的女子。
張良這人,堪稱有些撲朔迷離,看上去冷靜,實則内心活潑,可如果一定要講,他卻是一群人裡最古闆循禮的那一個。
貴族的血液與禮儀将他的枝丫養得整整齊齊,幾乎不逾矩。
在他眼中,世間所有都要遵道,忠君是道,成家也是道,所以他不會責怪劉邦娶妻生子,他隻恨自己把劉邦帶偏了人該走的路。
他也知道,張良不是天生好龍陽之人,他如果對女人有興趣,要完成自己人生所有計劃要做的,那也再正常不過。
劉邦想到這,悶悶地為自己又添了好幾次酒。
劉邦在這裡心思百轉地借酒澆愁,張良卻不知道。
他是偶然間發現的,項羽坐他斜對面,在這位舞姬上來後便凝眸注視,原本兇狠的重瞳都變得看上去柔和萬分,溫順得活像一隻被馴服的狼。
而這姓虞的舞姬雖從頭到尾都面帶笑容,但總是若有似無地看向項羽,美眸光彩流轉,哪怕并非與項羽緊緊貼合,也能體現出無盡親昵意味。
張良輕輕勾了勾唇角,郎才女貌又郎情妾意,任誰看見都會忍不住會心一笑的。
舞劍完畢,虞姬款款退下,衆将士便放開了喝,吃菜的吃菜,敬酒的敬酒,好不熱鬧。
觥籌交錯間,項羽端着酒杯站起身來,朝張良行禮道:“子房,昔日一别,多年未見,不想如今竟是此番光景。”
張良連忙回敬,一飲而盡,眼睛被酒燒得更亮,笑道:“我曾經就說将軍少年英姿,能成大事,今日更是确信無疑。”
他不愛喝酒,總是微微皺着眉,強忍着喝完,酒杯一放下去,便又是明媚的表情。
劉邦看完全程,隻覺所有人都與張良有一段故事,而自己也不過是其中過客,喝酒喝出了醋酸味兒,卻無處訴說。
一直等到宴席散去,張良帶着韓成前往拜見項梁時,他才跟着蕭何他們一起退下。
走路走到一半,劉邦駐足,示意蕭何先走,自己要換個方向。
“命裡有時終須有。”蕭何也喝了點,姿态放松,講話調笑道,“劉邦啊,你什麼都想抓在手上,人卻隻有兩隻手,哪能抓得住?”
“我天生異人,三頭六臂,你懂個屁。”劉邦朝外揮揮手,讓人趕緊帶說風涼話的蕭何回去。
*
也許是喝酒上頭,也許是項梁同意擁立韓王讓他太激動,張良獨自走在路上,也不覺得冷,擡頭看向月亮。
看它白淨如一枚蓮子,銀光流轉,與地上的雪一同生輝,不必點什麼燈便能将眼前看得一清二楚。
張良難得放松地伸了個懶腰,順着牆沿擋出的陰影走,還算自得地三拐兩拐,就要走到自己的院子。
他猛地停住腳步,隻聽身後腳步聲逼近——他認得這腳步,心提起又放下,最後卻有些不敢回頭,做了半晌心理鬥争,才故作淡定地轉身,叫了聲:“劉……”
尚來不及說第二個字,有力的手臂便将他锢在懷中,隻不由分說地把他下巴一挑,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這次比以往都要狠,帶點決然,又帶點不甘,劉邦按住他的後腦,将人親得不知今夕何夕。
漫長如激戰的吻終于結束,張良急促呼吸幾口,仰頭看他,眼眶泛紅,盈着水光,本就有些醉,此刻更是差點連站都沒能站穩。
“站不住了?”劉邦笑,看面前的人有些窘迫地側過頭,伸手扳他下巴,強迫人與自己對視,“誰叫你喝那麼多。”
“不……不多。”張良抓他手,要他放開。
劉邦挑挑眉,捏了一把他的下巴,這才慢慢地松手,手指在他微散的頭發上繞了個圈:“那看來是我喝多了,醉得太狠,要是孟浪起來,我可不管。”
張良下意識要走,腰間的手卻難掙脫,隻能反駁:“你酒量那樣好,頂多半壺酒,你也能醉?”
“嚯,席上美女佳肴琳琅滿目,”劉邦奇道,“你還有時間看我喝了多少?”
“我——”張良住嘴,沒再說話。
劉邦忽然把手松開,張良往後踉跄兩步,酒意後知後覺地上來,一時間有些頭暈眼花,腿腳發軟,隻能又抓住劉邦。
劉邦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緊了緊他衣衫,狐裘壓在他身上,頰邊堆着絨毛。
“走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