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
他沒能再逞強,隻見劉邦在他面前蹲下身,說:“子房,上來。”
他被劉邦背起來,走出牆沿的陰影,兩人一同沐浴在月光雪色之下。
劉邦喝了酒也熱,外衣單薄,張良便把自己的狐裘扯了扯,讓它蓋得更多一點。
“我不曾與你說他們,不是有意隐瞞,是不知從何說起。”劉邦托着他,斟酌說,“我和呂雉……确實有夫妻之實,我借她呂家勢,她賭我成家業,孩子是必須要生的,還必須要生個兒子。相互扶持了多年,說是夫妻,可能更像戰友,但終歸來說,是我負了你。”
“唔……”張良環他脖頸,呼吸打在他側面,默了小半晌,才回道,“劉兄,我自然懂,你無需在意。”
“我看你是什麼都不懂。”劉邦察覺自己語氣,歎了口氣,慢慢走着,“子房,我對你——”
“我在家中無事做,便常常在院子裡觀察。”張良打斷他,“家中一條曲流溪水,花季來臨,沿途便花團錦簇,等到花謝,花瓣皆飄落水面,流向不知何方。”
劉邦不說話,把人往上面颠了颠。
“你總愛嫌我話多,但很多話不得不說,劉兄,世間關系本就如流水落花,能有你我如此羁絆之人已然不多,一輩子能有這樣一段陪伴便值得了。”張良的語氣聽不出好壞,平靜如此時的月華,“我不是什麼好人,我貪戀劉兄,被自私沖昏了頭,雖知道何為正道,卻說不出分毫拒絕的話。”
“子房。”
“我有私心,我靠着你方得喘息,我賴着你才得入眠,但人各有志,各有其道,我甯死也要複韓國,我不能害了你,你是成就大業的人。”張良好像覺得有些冷,使了勁,緊緊摟住劉邦,“惟願劉兄成就大業後還可享受阖家歡樂,我也便滿足了。”
他覺得劉邦悶着,似乎是動氣了,自己也亦有不舍。
他趴在寬闊的背上,周圍是寒風刺骨,但劉邦的背如風霜中一葉小舟,熱騰騰地生着爐火,風雨飄搖中載着他前進,任他驚濤駭浪,也掀不起分毫波瀾。
如果上天當真能助佑凡人,他隻求能讓時間慢一點。
劉邦與他一同沉默着,一步一個腳印,走得不疾不徐,安安穩穩,知道能看見張良的房門了,才停下來,将人放下。
張良站在門前,看着劉邦徑直向外的背影,莫名有些揪心,又有些空。
“張子房。”劉邦站在原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張良能看見他聳起又落下的肩,聲音壓抑不住地顫抖,“你說的我都不認同,除了一點。”
“……”
“你真真切切,非常自私。”劉邦頭也沒回,伴着月光,消失在院門之外。
*
在那之後,張良都不曾遇見劉邦,他自己也忙着打整所有東西,要前往颍川,開始着手收複韓國失地。
直到十多天以後,一切準備就緒,隻剩行李搬運上車就整隊出發之時,劉邦才又出現在城門口。
張良喝了口水潤嗓,看向幾位來人。
蕭何笑眯眯地走過來,身後跟着面無表情的劉邦,和一個項梁派來的陳平。
看見劉邦,張良沒能馬上開口,氣氛竟一時間有些凝固。
“子房,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會,”蕭何連忙打破僵硬的氣氛,“你做了韓國司徒,地位重要,可不能再不顧身體。”
“多謝蕭兄,子房明白。”張良暗中松了口氣,與蕭何聊了幾句天來。
“武信君事務纏身,對不能來送司徒深感抱歉,”陳平行禮道,“祝張司徒一路順利,武運昌隆。”
項羽早已再次出征,項梁便派了陳平代表自己前來送行。
張良見過他,氣宇軒昂,飽讀詩書,問他一次,得知祖上竟是平民。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劉邦則在一旁沉默,看着越添越滿的車。
繁雜的聲音過後,一位士兵前來通知道:“張司徒,已經全部收拾好了,武信君安排我們護送韓王與司徒至豐地之外。”
劉邦冷不丁聞言,下意識地朝那人看去,卻不由得有些異樣感,隻覺得此人好像在哪裡見過,卻又見不真切,有種在夢裡見過的感覺。
這幾天沒睡太好,他沒怎麼在意,隻當是自己精神恍惚。
蕭何善于交際,看人準,同樣看了這士兵幾眼,開口對陳平道:“項軍中一小卒看上去都看氣質不凡,看來成就大業所需不久矣。”
陳平以為他在隔着自己給項梁拍馬屁,笑出聲,對士兵道:“來來來,說說你叫什麼名字,能得蕭軍師如此稱贊,可不容易。”
士兵愣了愣,行禮道:“在下韓信,字重言,本在項少将軍旗下。”
張良聽見他叫這名字,下意識往韓王兒子方面想,擡頭看他一眼,确認他确實非韓國後裔,又扭頭回來,恰巧與劉邦對上視線,劉邦愣了一秒,低頭不願看他。
而蕭何聞言啧啧道:“以後要是少将軍旗下人太多,不如來我們這裡。”
“哎喲,哪有當着面挖人的。”陳平喟然長歎。
幾人都被逗笑了,張良擡頭,看見蕭何同樣笑吟吟地看自己,明白是來緩和自己心情的。
“好了,路程太遠,就不耽誤時辰了。”陳平大手一揮,讓護送的軍隊整裝,“張司徒,有緣再會。”
“有緣再會。”剩下的人也皆行禮送别。
劉邦站在原地,看張良翻身上馬,仰頭與轉身過來的他對視。
“劉兄,”張良握了握缰繩,“再會。”
劉邦還是不講話,張良心裡沉了又沉,擠出一個笑,轉身回去。
誰知身後人忽然出聲,不憤怒,不冷漠,一如往常。
“想回來的話,随時回來。”
張良渾身一顫,咬着下唇,不住地點頭,卻不敢再回去看他哪怕一眼。
“去吧。”
他聽見劉邦拍拍馬,悉心叮囑:“好馬兒,替我護子房一路平安。”
劉邦後退幾步,看着他的背影,沒再說話。
片刻,部隊啟程,張良咬牙,一夾馬腹,隻留下伴着雪的泥沙。
劉邦歎了口氣,看向一旁看戲的蕭何和陳平,又沒忍住遠望,看見漸漸淡去的部隊,消失在雪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