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劉項二人,自章邯決開河堤以水圍城之後,便放棄了濮陽,往定陶進攻,定陶城依舊久攻不下,隻得轉道雍丘,終于得以大敗秦軍。
軍隊一路披靡,直沖向荥陽城,破了城門,殺入郡治。
破門而入時,守将李由正坐在位置上,仿佛早有預料,甚至就是在等待他們進來。
劉邦心中有些驚詫,示意身後的士兵先别動,自己緩步往前走去。
“李郡守,”劉邦開口,斟酌了半天語氣,卻覺得這副景象不管說什麼都像是幸災樂禍,“你這……可是要降?”
李由年輕的面龐有幾分灰意,他嗤笑一聲,看向來人:“真是個好問題,我分明到現在都沒想過要降。”
劉邦默默看他,認真聽着。
不降便要殺,自己願意做點聽遺言的好事。
“我父親為國忠心,換來滅三族,家破人亡,而我死戰一生,護的卻是那狗皇帝的江山!”李由憤恨,幾乎快将牙咬碎,“你殺了我吧!劉邦!再去殺了這胡亥,夷平他的阿房宮,讓這弑兄的豺狼罪有應得!”
劉邦沒有回答,隻是緩緩取劍出鞘,與李由堅定而憤怒的雙眼對視。
一路上他親手殺了好多人,卻從沒有一次是真正像他表面那樣平靜。
立場的不同讓人們前赴後繼,每殺一位就會讓人心中愁苦一分,他敬佩這樣為國捐軀的好漢,自己的最大目的卻依然是活下去,他左右逢源,甘于人下,全都是為了活下去。
“好。”劉邦最後點頭。
繼而寒光一閃,滾燙的鮮血濺到他眉心。
劉邦在原地靜了片刻,把眉心的血抹到手上,轉身向外走去。
恰巧此時有人來報告軍情,劉邦示意他說。
“武信君從東阿西進定陶,大敗秦軍!”
“果然是武信君,百戰百勝!”
“将軍戰秦軍如摧枯拉朽,章邯再厲害也不過小子,如何能敵?”
“那秦二世如今瘋了魔,一連殺了不知多少位命官,人心惶惶,我看他秦國宮室哪有精力來管章邯?”
“少将軍那邊也已拿下三川郡,大業指日可待!”
項梁坐在席上,面帶紅光,一臉惬意地看面前觥籌交錯,誇贊之聲不絕于耳。
他自起義以來就順利非常,這幾戰更是赢得漂漂亮亮,衆人皆看出秦軍頹勢盡顯。
又有将領起身敬酒恭賀,項梁朗聲大笑,幹脆利落地舉起酒壇,喝完剩下那一壇底的酒,捏了捏胡子。
帳内歡慶,帳外卻依舊下着大雨,這大雨連綿,人們将近三個月沒有看見星星了。
衆人齊聚的軍帳,微微地泛着暖光,像是無盡黑夜中一團火把,溫暖而安定,讓人緊繃的心情放松不已。
這樣的氛圍下,項梁頗有些睜不開眼了。
他本就不再年輕,持續多場戰争太消耗他的心力,便站起身來,要回帳内休息。
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來,把令尹宋義給招到了自己的軍帳内。
“你不是說你有什麼事要和我說?”項梁坐着,輕輕按着自己頭上的穴位。
“是……武信君,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宋義道,“其實是我覺得将士們日日懈怠,那秦軍說不定在日日增多,我替您感到害怕啊。”
項梁正在興頭上呢,被這人不識好歹地澆冷水,當即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我軍裡從來不留掃興的人,也不留膽小之徒。”
宋義連忙低頭,一副認錯的樣子,嘴上卻沒說話。
項梁默了一會,手背向外揮了揮,讓他走:“齊國高陵君要來拜會我,卻遲遲不到,你出使齊國,看看說說有什麼變數。”
宋義深深看了一眼項梁,領命走了。
衆人狂歡後睡去,雨依舊越下越大,傾盆大雨随着雷聲隆隆,将所有醉倒于勝利的将士呢喃全部吞噬。
狂風驟雨鞭打着大地,閃電如巨蟒在雲層穿梭,點燃天空的一角,也照亮在雨中穿行不息的身影。
他們口含銜枚,無聲輕盈如鬼魅,馬蹄聲伴着雨珠砸在泥土裡,又被沖刷掉來過的痕迹。
所有的動作都輕柔猶如乳母陪伴嬰兒,目标卻是準如蛇蠍,直到一聲哀嚎響起,撕開沉睡雨夜的一道口子。
“敵襲——”
項梁兀然驚醒,白光倏地閃在他臉上,又熄滅,帥帳重歸黑暗,隻有帳外喧嚣的雨聲。
他心下稍安,卻驚覺不對!
外面的風雨聲太大,紛亂的腳步與金石碰撞聲都被掩蓋了!
正在此時,電光再次一閃,把帳角都照得雪亮。
一人身形高大,披着鬥篷站在他床頭,濕漉漉地滴着水,在閃電之下反着水光。
“你!你是……”
鬥篷放下,是一張久經沙場冷硬堅毅的臉,他與項梁對陣過太多次,正是他扛起大廈将傾的大秦,護着它在風雨飄搖中苟延殘喘。
“章邯!”
章邯吐了口中的銜枚,臉在黑白分明的強光中駭人,活像索命的惡鬼。
帳内又恢複了黑暗,項梁連忙伸手摸劍。
“項前輩,驕兵必敗。”
閃電如天邊的裂縫,再次釋放出無盡的光芒,一連串血花飛揚,沾染上帥帳,宛如纏繞的血色藤蔓。
血色順着時光蜿蜒。
數年以前,王翦大敗楚将項燕,楚國國破,大秦勢不可擋;如今,章邯親手殺死項燕之子,卻是秦國搖搖欲墜,殘陽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