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荊楚歌妥協了,伺候着少爺在林子裡的一片空地上生火,火光紅彤彤的,把兩個人的臉龐都烤熱了。
荊楚歌搓了搓手,用燒得漆黑的木棍撥弄了一下柴火堆上的紅薯。
“你是不是還會說烏金語,給你個機會,快說兩句。”
“……”
少年沉默了。
荊楚歌上牙磨下牙,捅了捅火堆兒:“我要着你做什麼?吃白飯嗎?”
“你買我就是為了方便乞讨嗎?”少年遲疑着嚅噎出口,原本蒼白的臉被火烤得通紅,他悄悄咽口水,“再說了,那是紅薯,算不上白飯……”
“……”其實荊楚歌也沒那麼不講道德。
荊楚歌其實不想留他,就單純地趕他走,沒想到這少年如此執拗,都快跟着翻了兩座山,還是怯懦地跟在後頭。
“你多大了?”荊楚歌問。
“虛歲十九。”
“你是哪兒的人。”
“烏金人。”
“你莫不是烏金失蹤的王子?”荊楚歌口吻有些散漫,繼續用木棍捅紅薯,面皮兒發黑,裡邊還是硬的,怪愁人的。
“你敢這麼對烏金王子……我……我覺得要是給旁人知道了,你會掉腦袋的。”
荊楚歌擡眼,漫不經心地瞅了他一眼,冷飕飕的,少年背後直發毛。
“還好我不是嘛。”他頗為心虛地低下頭,從身側的犄角旮旯裡撿起兩根樹枝,掰成兩段扔進火裡,潮濕的柴在火裡噼裡啪啦作響。
“我是走絲路進來的商人,來這兒進茶葉和絲綢,第一次出門就遇上了劫匪,那些劫匪把我和阿叔的隊伍沖散了。我風餐露宿幾個月,好不容易剛遇上一個中原人,沒想到還是個黑心販子。”
“那你太可憐了。”荊楚歌抽出一把小刀,一刺即中,将紅薯刺了個對穿。
虛情假意,漫不經心。
看着被刺穿的紅薯,少年黑黢黢的臉上流露出說不出的傷感。
“那你叫什麼名字?”荊楚歌又問。
少年透亮的褐色眸子在火光的映染下閃了閃,好似最透亮的琉璃球,純淨無瑕,明豔照人:“時鳴,一鳴驚人的鳴。”
這樣的眼神熾熱又真誠,讓荊楚歌不得不相信,他能夠輕易地交付出自己的真心。
荊楚歌突然想到了荊府的小少爺,那個孩子據說是偷偷逃了出去,在抄家的前兩天夜裡。
他離家出走了,遠走高飛了。
至于去了哪兒,沒人能知道。
那是荊府裡唯一一個真心的孩子,所有人都虛情假意,唯獨一個他是最真實的。
“安楚,以後就是這個名字了,以後你就跟着我,跟着我不會讓你餓肚子。”她垂眸,眼神中波光蕩漾,她本意一個人流浪,哪承想身邊還得多帶一個拖油瓶。
她胸腔中多了幾分酸澀,這段日子過得極其不易,這下還淪落荒郊野嶺,幾乎身無分文,還上了通緝令……
“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看我母親。”
時鳴将信将疑地跟在她身後,路越走越荒僻,舉頭不見天色,隻偶爾聽見一些烏鴉嘶啞的叫聲。
安楚站在小土包前,遲疑半晌便跪到泥濘一片的地上,雨水打濕了她的眼眶,淚水和雨水混為一體,彼此間不相分離。
這裡是荊岫雲長眠之地。
“無論如何,您救了我,我沒能保護好您,是我的錯。”
朦胧雨色中,那雨霧呈靛藍色,有些發青,是荊岫雲惦記很久的雨色。
時鳴将油紙傘撐開,傾向她的方向。那一把發黃的油紙傘此刻罩在她頭上,很多年前荊岫雲也是這般,在雨天接她回家。
她年紀還小,被同齡人戲耍着,被野狗追了三裡地,最後爬到樹上下不來,等到下邊的人都散盡,天都快黑了。
那天也下着小雨,别的孩子都有人惦記。
安楚不是沒有家,她知道自己的母親足不出戶,她身體不好,安楚何嘗不知。
但她那天還是過來了,承着一把傘站在回廊下,她從清淺的夜色裡走出來,在大樹下邊接住了安楚。
荊岫雲知道自己沒能力保護她,隻是告訴她,要在府裡安分些。
“我們無人依靠,隻能靠着自己。”荊岫雲對她說。
荊岫雲面色蒼白,透着死氣沉沉的病态,她病了太久,好像也不打算好似的,一直拖沓着。
安楚這才反應過來,來到郢都的每一天,她都在求死。
如今真的隻剩她一人了。
“阿楚。”時鳴有些難過,他小聲地喊着她的名字,茫然地看着濕淋淋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
“你知道嗎,我本應該聽她的話,在她走之前嫁給她中意的好人家,說不定她……心裡能多舒坦些。”安楚挺直的背緩緩塌了下去,這一刻她像是找到家的孩童,一眨眼回到了舊日的時光,隻是受些氣罷,好歹日子有盼頭,多了一份希冀。
“嫁一個好人家太重要了,時鳴,我母親一直都是這麼覺得的,我隻是想在她身邊多呆兩年,我是不是做錯了……”
時鳴蹲下身子,兩隻小小的影子落在朦胧不清的雨色裡,既孤獨又渺小。
“不要自責,說不定正是因為你在她身邊,她才會有所牽挂。”
正因為有她,荊岫雲才舍不得死。
她俯身,額頭點地,磕了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