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殿門窗緊閉,太監都肅立在外,面無表情。
緊閉的門窗内,時而傳來男聲,時而冒出一兩斥責的女聲。
“平白無故的,李素怎麼突然遇刺,還是死在天香樓。他不是很有分寸麼,怎的這麼輕易便丢了性命?”
女人将手裡的文書甩到彩漆龍鳳紋木案上,震得琉璃燈裡的芯花閃爍不定。
“天香樓是他自己的地盤,還這麼給人鑽了空子。”秦王孟詢憔悴地捏了捏眉心,近兩日他都沒怎麼睡好,督查提審過程繁複,且都是一些無用的表面文章,别說捉住刺客,連刺客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李素這人,往日貪圖享樂慣了,樹敵衆多,郢都勢力龐雜,越理越亂。
李秋離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找到他的時候他全身光着,捆綁着紅線吊在房梁上,嘴巴給亵褲塞嚴實了,被吓得神志不清。
孟詢沒忍住,冷笑道:“楚國公好不容易拉攏的人,如今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難聽出,語氣不善。
年輕女人身着金色繡團鳳的錦袍,裙擺飛揚,一對高聳入雲的柳葉眉下面是眼波銳利如冰的眸子。
正是如今大盛王朝最有權勢的寵妃樂玉檀,封号為“宣”。
宣貴妃原本是有過婚約的,卻在一次宮宴中出尖冒頭,一舞翩翩動天下,給老皇帝迷蒙不清的視野帶來一抹亮色。
渾濁的視線,難得闖入鮮活的身影。
一紙诏書,婚約作廢。
自此,樂家女便承接恩寵,君王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宣貴妃的眸子驟然黯淡下來,她固執地搖了搖頭:“承影沒理由殺他,你多慮了。”
孟詢見她有意為裴謙說話,刻薄道:“确實,那一晚他也玩得開心極了,扔進脂粉堆裡連人影都見不着了。”
“一開始便是他主張彈劾戶部尚書李素,他倒是辦事利索,兩頭都不着地,崔家得罪了,父皇這邊也不讨好。”
裴謙不要命的進谏,把手伸進皇帝和世家的錢袋子,擺明了就是想撂挑子。
太子陣營如坐針氈,恨不得馬上裝作不認得裴謙這号人。
他倒是冠冕堂皇地全身而退,頂多扣半年俸祿,可查賬的事便擱置了再擱置。
據說李素已經私下裡與裴謙握手言和了,居然還真撥了銀子,達成了什麼密約都未可知。
顯而易見,裴謙已經在為自己鋪墊退路,他更偏向于世家大族的庇護。
宣貴妃臉色一沉,抓起書案上的筆便便下邊的孟詢身上扔:“你還敢提你父皇,你魯莽沖撞,将荊家的兵權強行收了回來。别以為你的那些小動作我沒看見,和荊家那個上門女婿勾肩搭背的,狼狽為奸。”
是了,荊玉蘭和王家郎君的死,隻是通往權力之路最不起眼的墊腳石。
孟詢打一開始就沒打算與荊家結黨營私,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取而代之——吞并總比處理關系方便得多。
“是他們自己太蠢,我不過是虛與委蛇,他們自己當真了罷。”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便真的令宣貴妃火冒三丈。
她繼而将桌上一碟信箋都抽了出來,重重拍到書案上:“蠢貨,我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好事,荊家的那幾個兵能做什麼!拉進巡防營都人家管事的都嫌瞎折騰,結果還得跟王家分一杯羹。你就那麼着急,以前也沒瞧着你多有能耐啊。”
孟詢私下裡同王家有些往來,他還曾吩咐過裴謙,找荊喬松要一下郢都布防圖。
荊喬松兩邊讨好,居然還真給了。
俗話說柿子要挑軟的捏,荊家可不就是這顆軟柿子麼,還是一顆自以為是的軟柿子。
“那也是郢都正規的編隊。”孟詢安安穩穩伸手接住那支紫豪筆,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采取必要的手段罷了,我不能坐以待斃。”
“那是你父皇的人,将後來是留給太子的,你就這麼朝荊家下手,你父皇會如何想。”
宣貴妃深吸了口氣,冷靜再三,緩緩開口道:“你以為同王家與虎謀皮,實際上是給人當替死鬼,六殿下,你應當聽國公的,早日脫身郢都的這些權謀算計。”
但他最不應該的就是動了父皇的人。
孟詢驚出一身冷汗,貴妃能看到,豈不是意味着許多人都能看到。
這件事情上,他确實僭越了。
孟詢口氣稍作委婉,抱怨道:“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辦法,也不至于跟太子殿下撕破臉吧。”
“不要在你父皇面前自當多謙遜,不要無生事端。你太子哥哥也不是那樣氣量小的人,好自為之。”
宣貴妃指尖落在朱砂筆圈起的人名上,道:“李素之死,戶部尚書位置空懸,你不如多花些心思關注一下,你父皇器重哪些人。”
孟詢百無聊賴地端起茶盞,掀起杯蓋揩了揩茶沫子:“無外乎是寒門和世家裡面選,還能編出什麼花來。”
宣貴妃恨鐵不成鋼道:“聖上的每一個決策,關乎着郢都的瞬息萬變,你倒是說得輕巧,若是叫你來選,放眼整個朝堂你會選誰?”
李素一死,整個朝堂的格局也随之發生了隐晦的變化。
崔家定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然而這樣的好事,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家都眼巴巴瞅着。
寒門盡管一無所有,既無家族勢力的加持,又無錢财田地傍身,但一衣一食都是天恩,為誰辦事不言而喻。
“要麼是選一個極有争議的,要麼就選一個挑不出一點毛病的。”孟詢道,“以前或許偏向于在書院裡選一些人,如今看來,聖上也是舉棋不定。”
大盛的選拔官員的制度單一,靠着公府辟舉和州郡辟舉,定期給朝廷輸送新鮮血液。
原本是為各州府的庶人提供入仕的機會,後逐漸被氏族壟斷。
人脈與學識均為入仕的考察标準,那形中書院便是天下寒門學士唯一入仕的途徑。
隻是世間萬般事都不盡人意,往往都要與初衷相背離,如今的形中書院也幾乎形同虛設,走出來的多半也不是什麼寒門君子,更多的是世家沽名釣譽之輩。
紅牆高聳,雕欄畫棟。
院子裡碧浪漾漾,花香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