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謙那顆滾燙的心,在胸腔裡跳動着。
他覺得他病了。
相思入骨的病,讓他欲罷不能。
明明離她這麼近,卻又感覺難以觸及。
相近的兩顆心,在黑夜裡踟蹰前行,孤立難安。
“你要是冷……”
可以再離我近點。
可這話還沒說完,裴謙便感覺到對方平穩的呼吸。
與綿延的山峰那般,起伏流暢。
疲憊了一天,少女的操勞從未停歇,她從那些窮兇極惡的刺客手中劫走了他,救了他的性命,一路照料。
縱使是脫了險,她也是一刻不停,緊繃着弦,生怕陡生事變。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咬牙堅持的,竟撐了一路。
這已經不是要強了,這是要命。
裴謙側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肘。
背後的少女好似十分安心,一動不動,任憑着平穩呼吸陷入夢中。
安楚确實是一個睡眠極淺的人,在這一點上,她和裴謙十分默契。
當一個睡眠淺的人遇上另一個睡眠淺的人,其中必然有一人能安然入睡。
安楚甚至毫無意識地朝着裴謙的方向湊近,靠近溫暖的地方是天性使然,她自己也不例外。
她做了個夢,夢裡面她看見去世已久的母親。
荊岫雲帶着她從江南之地逃難,一路北上向郢都。
路上風餐露宿,要是娘兩個腳程慢了,偶然還會借宿在野獸廢棄的洞穴裡,或是有待修葺的破木屋裡。
小小的身體沒辦法替母親遮風擋雨,這個時候的她不給母親惹麻煩就已經足夠理想了。
她說,那位安老闆是好人,讓你打雜你便勤快些,你跟着他好好學些東西。
她說,你不要跟正堂的那些小姐少爺起沖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說,你要多一些耐心,與人為善,哪怕是出了什麼事,人家也沒辦法揪你的錯處……
她夢見久違的荊家祠堂,那天下着雪,天老早就黑了,剛吃過晚飯便徹底暗下來了。
“不過是打碎了一盞汝窯,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你就别難為楚歌了。”
“緊咬着死理不人,我從未見過這麼頑固不化的孩子,庸才!更何況她隻是個姑娘家,連最基本的順從都做不到,做長輩的不把她教好,到時候找了婆家,人家婆家要指着鼻子罵咱們的。”
那些聲音重疊在她的耳邊,越來越模糊。
那次摔了茶盞的本就不是她,但那大房的少爺非得賴在她頭上。
荊夫人一如既往地偏袒那位少爺。
或許她就應該低頭認錯的,母親就不會那麼晚還出門,親自去荊夫人那兒求情,低聲下氣,還慘遭羞辱。
荊紹軒說:“你瞧瞧你,就憑你,還配跟我比?你不過是個沒人要的雜種,雜種也就算了,還是個女孩兒……”
于是她站起來便跟那位比她高一個頭的少年狠狠揍了一頓。
雖然這事最後不了了之了,但鬧大了終歸不好聽,連荊老爺都被驚動了。
荊老爺比較愛惜名聲,了解了事情的全過程後不痛不癢地将荊紹軒關了兩天禁閉。
僅此而已。
“你就不能安分守己地待在屋裡,沒有哪家的姑娘像你這樣的!”
這是荊老爺最後對她說的。
他不喜歡荊楚歌,打心底就是冷漠厭惡的,荊岫雲也知曉。
但這些都是她無法改變的,所以隻能一一忍受。
靠着賣女兒使家族化險為夷,這是一樁醜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旁人知曉。
荊岫雲為什麼要回郢都呢?接手像吞了死蒼蠅,不接手顯得他們刻薄。
荊家所有的人都覺得她是一塊燙手山芋,與其讓他們自己解決這樣的難事,不如一開始就叫她在外頭自生自滅。
“你走吧,孩子,走得越遠越好。”荊岫雲驟然抓緊安楚的手,“你該去找你的親生爹媽了,這麼多年,該放下不該放下的,我也都快忘了……”
夢中的女人淚如雨下,可安楚根本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她想張嘴,可惜一切都是徒勞。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将自己養大的母親慢慢消失,像是天邊舒卷的一絲雲,落在葉子花瓣上的露珠。
“别走…… ”安楚喊出了聲。
猛然睜眼發現自己竟然在裴謙的懷裡——她反應迅速,第一想法竟然不是趕緊逃出來,而是迅速地揪着外衣将臉上的淚水蹭幹淨。
鼻尖湧入一陣熟悉的木質香,沉穩又充滿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