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殿。
夜來風雨聲陣陣入耳,澆濕的殿前一片空地。
知暖花來去匆匆,自由如風,落了一地,被雨淋得暈頭轉向,謝得太過匆匆。
鵝黃暖色的花瓣淅淅瀝瀝鋪滿了殿前的小道,夜深之處,一人一身玄衣,踱步淋着雨走着,一路雖慢,卻從沒停下腳步。
他不撐傘,也不允許下人給他撐,冒着雨走到了泰安殿的朱門前。
殿内燈火明滅,銅燈裡的燈花已經修剪過一輪。
八寶纏枝金雀巢狀的熏爐升起袅袅青煙,木香熏染的暖意彌漫在冷清的宮室内,顯得有些寂寥空落。
樂玉檀近來有些精力不濟,上次罰跪元氣大傷,至今還沒緩過勁來。她斜躺在晃悠悠的貴妃椅裡,聽着外面的雨聲,不知不覺便有了困意。
“殿下!”
她陡然驚醒,門外是岚嫣的聲音,杯盞落地,清脆的碎瓷聲讓她警覺起來。
“誰敢攔我進殿?孤乃東宮太子。”
樂玉檀未站起身,手上正拿着本書,燭火葳蕤,将偌大的宮殿照亮,她順手撂下古籍,淡聲問:“你來做什麼?”
太子象征性地行禮,周圍的侍女太監們烏泱泱地跪了一片。
“住得還習慣麼,娘娘。”他問。
掌燈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魚貫而出,紛紛退出宮外。
燭火黯淡輕晃,模糊了人影。
太子孟成則最看不慣這女人泰然自如的模樣,她冷漠、倨傲,好像對什麼事都不上心。
他這才發覺,自己對這位青梅的認識少之甚少。
曾經他以為,總有一天,他們會締結婚約,不說相敬如賓,但肯定可以白頭到老。
但她食言了,孟成則不知道是誰有錯在先,從彼此相依到如今的形同陌路。
一步步走來,他們倔強背離着,走了許久誰也不曾停下。
樂玉檀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眼眶頗為酸澀,“當初,就是因為你,因為你的無用,我迫不得已入宮。如今,你還這般死纏爛打,将政務和清譽置于何地?你要無理取鬧到什麼時候。”
孟成則隻覺得自己喘不上氣,一塊巨石壓在自己的胸口,“孤就知道,你嫌孤無用,你就非要當這個寵妃嗎,你知道外邊的人是怎麼說你的?”
像一根小刺紮進心口的肉裡,慢慢愈合,包裹着尖刺長進肉裡,疼痛在瞧不見的地方發作。
時而尖銳,時而悶痛,那是藏在血肉之下的沉疴惡痛。
“那又如何?”樂玉檀的肩膀被抓得生疼,她咬牙拂開對方的手,“放開,越發沒規矩了。”
她直直望着他的臉,厲聲道:“我們樂家,還有我,在郢都、在這些朝臣面前,俨然成了笑話。我已經沒有體面了,你為什麼還要來一遍遍提醒我?”
樂家忠于王皇家,但下場是什麼,全族覆滅,隻剩下無足輕重的女眷,這一輩隻剩一個樂玉檀。
一個毫無仰仗的孤女,在郢都的風雲裡不可能獨善其身。
皇室無法庇佑她,世家大族也将其視作另類。
樂玉檀就像是一面象征恥辱的降旗。
她行屍走肉一般活着,入宮為妃,看似皇恩浩蕩,實則是昭告天下,與世族作對,這便是下場。
偌大的家族隻剩一個孤女,孤女也就罷了還得進宮伺候老皇帝。
家族興榮發展尚且要數代人的接替,而覆滅隻需頃刻的一念之間。
“我們從小便有婚約,你為什麼就不能等等我?”
“我如何等你?太子殿下,”
樂玉檀辦不到,她的家族系給了君主,可懦弱無能的君主無法使他們周全——她已經沒有家了,沒有雙親兄姊……可是無人在意,過了這麼些年,許多人都已經不記得了。
樂家的忠誠和文人風骨,像是拂過塵煙的一陣風,刮一刮就沒了。
“都是你逼我的,你們都在逼我,我能有什麼辦法。”樂玉檀氣得渾身發抖,眼角微微泛紅,似是胭脂豔麗的紅痕,眼底的濕潤不知是委屈還是生氣。
樂玉檀淡然轉身,閉上了眼,摁壓住胸腔中的一頓狂風暴雨,她不願看見任何擾亂心弦的事物。
她道:“多說無益,殿下請回吧。”
孟成則知道,自己不在她的選擇之中。
失落像一把冰刃,插進他的胸腔裡,刺骨的冷和血肉模糊在一起,痛得鮮血淋漓。
除了太子的頭銜,他一無所有。
樂玉檀捧着茶盞,玉白如蔥的纖細指尖翻轉,那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茶湯清亮,馥郁芬芳撲面而來。
年輕女人站在高階上,好像手中捧的不是茶盞,而是象征權柄的印玺。
華服千重壓在她的身上,似是給她鍍了一層晦暗不明的金輝,與之相稱的是與生俱來的威嚴,教她不像個女人。
他覺得陌生,明明是一起長大的青梅,那張嬌俏如花的臉龐已經褪去了青澀稚氣。
她的發髻插着冰冷的金玉翠羽,華貴得不可方物,當初那個稚嫩純真的孩子已經被權力吞噬,在争權奪利的漩渦裡越卷越深。
宣貴妃,她是父皇的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