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裕昌那邊已經處理好了,相關的人也都下獄了,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去處置。”
夜幕低垂,月色如水,灑在窗棂上,透出一絲清冷的光。屋内,昏黃的燭光搖曳,将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安楚伏案而坐,手中提着一支筆,專注地翻閱着堆積如山的簡牍,她眉頭微微蹙起,似在思索着什麼難題。
裴謙則坐在對面,手捧着一杯藥茶,熱氣袅袅升起,彌漫在兩人之間,為這靜谧的夜晚添了幾分暖意。
這些日子,安楚也不曾得閑,她安頓好了晝雪,還接下了裴欣借給她的銀子。錢生錢的美好願望正在醞釀,隻是不知道何時能賺上銀子,将裴欣的本金和利息還上。
在此之前,她還有事情要辦。
一襲淡青色的衣袍,衣擺輕輕垂落在案幾上。
安楚坐在案前,發髻松散,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映着燭光,顯得格外柔順。燭火閃爍,不僅将整個房間劃成明暗兩側,也将她的面孔也半籠罩在昏暗裡。
聽聞國公爺的話,她直言不諱道:“正常的司法程序會讓那幾個草菅人命的家夥砍頭嗎?”
“若是講律法,他們必死無疑;若是講人情,他們最後頂多流放,區别也就隻有流放的距離,命還是能保住的。”裴謙輕輕抿了一口藥茶,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卻也讓他更加清醒。
裴謙拂了拂衣袖,他近些日子心情舒暢,加上有安楚在身邊,氣色相比于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他在安楚對面的竹席上坐下:“畢竟利益糾纏,相互牽扯,官官相護是再正常不過的。”
“那無辜之人的公平何在。”她咬牙問道。
安楚停下了微微顫抖的筆鋒,她烏黑的眼眸在火光裡搖擺不定,是無奈和惋惜。
她聽過晝雪字字泣血的過往,在墜崖之前發生了什麼一五一十倒了個幹淨。
雖說她剛清醒過來,情緒憤懑難平,起伏巨大,但是不難推出她墜崖遇難前後發生的事。
卸磨殺驢,鳥盡弓藏。
馮家利用她,用郢都輿論擺脫權貴紛争的漩渦。為了替父親的草堂還債,晝雪心甘情願走進馮家的牢籠,并在進門後認真打理經商生意。縱使被所有人輕賤,她也身體力行地為馮家賺銀子。
晝雪很争氣,在短短的三年時間将生意做大,嘔心瀝血地将馮家的外債還清。
落得這樣的下場,晝雪恨不得自己閉眼了便再也醒不過來。死去的親爹娘,被馮家休棄的命運、懷着身孕被追殺……
她不能輕易去死,她不僅要活,還要将那些惡毒的刍狗趕盡殺絕。
安楚答應過晝雪,會給她一個公平,也算是對她父母的死有一個交待。如今看來,靠着律法去執行所謂的正義,是不可能的了。
“馮家呢?”她微微仰着頭,固執地問道。
幽暗的室内,目光如深潭般幽深,其中倒映着搖曳的燭火,那微弱的光芒仿佛在她眼中跳躍,卻又被無盡的黑暗所吞噬。
裴謙唇角微微一扯,露出一抹淡而微諷刺的苦笑:“沒有證據,除了她一個證人,還有她那些難辨真假的呈堂證供,是無法定案的。”
安楚有些失望,隻是一瞬,她迅速地收斂好了自己的情緒。她自己也明白,許多事,旁人也是有難處的,她确實不該強人所難。
“貴為國公,也無法插手嗎?”她問。
“多年來,我在行中書院隻能領個虛職,有實權的自始至終都不是我。”裴謙隻是歎了口氣,望着眼前可憐巴巴的少女,正經地解釋了起來。
簡而言之,罵名要你裴謙背,好處要給世家小弟們享。
換以前,他肯定不願意幹這樣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是裴謙不希望母親的初衷變得面目全非。可是人活着總會有一些在意的人、在意的事,不然活着不是白活着麼。
他不時地用手指輕輕摩挲着茶杯的邊緣,那是一種無意識的小動作,仿佛在試圖從這冰冷的瓷器中尋得一絲溫暖,“這樣的亂子,分明是沖着我來的,聖上那邊已經記了我一筆,要是我再過多幹涉,他肯定不會高興。”
“奉君之食祿,行忠君之事。”(注)安楚了然,點了點頭。
“有些事,沒辦法感同身受。”他的指尖輕輕敲打着桌面,發出細微的聲響,這是他内心的不安在身體上的體現。
所有人都以為他忘記了,戰場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士兵們的鮮血,那慘痛的場景他怎麼可能會忘記?
他站在前線,俯首回望身後的山川大河,是嗜血的戰神,也是郢都的罪臣。
鐵騎之下,血肉模糊,百姓流離失所。邊陲百姓死在敵軍的亂刀下,燒殺搶掠,所過之處皆為焦土。
翔雲列曉陣,殺氣赫長虹。(注)
少年人的怒氣能讓天水倒流,能讓日月颠倒,寒光凜凜的長劍下,濺落無數血花,彙聚成波濤奔湧的血河。
沒有人幫他,将時間推回少年人痛喪雙親的那一夜。他叩遍全郢都的世家大門,手握重兵卻無人出征讨賊。
他們都站在皇帝的那一邊,利用外敵之手逼死裴家。
冷血,薄情,視而不見。
裴父一生,隻打過一場勝仗,隻需要一場勝仗他便足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個罪不可赦的威脅。
他想,要是死在戰場上就好了,像一抹輕飄飄的煙,被北地凜冽的寒風吹散了,在一望無垠的凍土冰川中永遠沉睡。
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百姓的哭喊一直在他耳邊斷斷續續響起,他眼前一片朦胧血色。喉間哽咽着一口淤血,堵得他喘不上氣。
還是要活下去啊……
安楚稍稍有些動容,她垂下眼睑,緩緩地将遲疑的目光落到裴承影的臉上,他那雙眼同樣是充斥着不可言說之痛,在沉寂的寒冷冬夜裡燃起一簇小小的火星:“不需要感同身受,我聽聞過你在戰場上的戰績,能活下去便是英雄。”
裴謙淡然一笑:“有些事,總要人去做。百姓性命如草芥,如蝼蟻。可是這天下,是千萬人的天下,我會想辦法做得更好。”
“無人能超越五年前的小将軍,如今的承影,能為千萬人撐起這樣的心願嗎?”
裴謙伸出手,眼眸波光潋滟:“你若在我身邊,便能看見,我是否能做到。”
靡靡江蓠草,熠熠生河側。(注)
安楚是真的願意相信,他此刻的真心。
“你身上的毒呢?”安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