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高懸,燭影搖曳,映得殿内金碧輝煌。雕花楠木的屏風上,繡着龍鳳呈祥的圖案,細膩的針腳在燭光下泛着微光。
殿中央,一方紫檀木案幾上,擺放着一隻青瓷香爐,爐中袅袅升起的沉香,與殿外飄來的花香交織,氤氲出一片清雅之氣。
燭影昏沉,龍涎香纏着冷梅氣息,在金銮殿深處凝成一片渾濁。老皇帝斜倚鎏金榻,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眉頭緊皺,忽聽得珠簾嘩啦一響,這才收斂了神色。
樂皇後捧着紅豆羹踏入殿中,石榴紅裙擺掃過滿地奏折,泛黃的《江南賦》殘頁被吹起幾頁,沙沙聲在深夜中顯得有幾分蒼涼。
“陛下小心熬壞了身子,這個時辰了,臣妾親手熬了甜羹湯,替陛下驅一驅夜間的寒氣。”她将瓷碗輕輕擱在錯金案上,指尖似無意拂過奏折間半截朱砂批注。
那抹朱砂筆勢遒勁,恰巧浸透了“孫”字最後一筆,她道:“陛下眉頭難舒展,難道又是夢魇了?還是朝堂之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老皇帝閉目長歎,喉間滾出朽木般的咳嗽:“太子今日……咳……文武百官都在上書,明裡暗裡數着他的不是,近些日子,他越發荒唐了,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成天無所事事。前些日子放縱手底下的人搶占民田,鬧得過于難堪了。”
他忽然睜眼,渾濁瞳孔映着跳動的燭火,恨鐵不成鋼地悶哼道:“一點都不像他兄長,那年策馬過長街,他哥哥可不會像他那樣受人不待見……”
可惜廢太子始終是廢太子,死了的人,再誇贊也無意義。皇後心中一片诽腹,面上卻浮起溫軟笑意:“陛下,太子還年輕,許多事還需要您親自教導。”
殿角銅鶴燭台蓦地爆開燈花。
“哐當”一聲,老皇帝揮落案上纏枝蓮紋瓷瓶:“讓他處理難民的事,他躲得比誰都快,明眼人都該知道,那些個難民是怎麼到了郢都周邊的,裡邊肯定有人引路,逼着他們上皇城。他倒是好,拍拍屁股什麼都不管。他哪要我的教導,這天下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若他兄長還在,哪裡有他的事。”
碎瓷濺到皇後裙角,她恍若未覺,站在一旁,施施然一行禮,溫聲道:“廢太子是犯了大逆不道的事,陛下難道忘記了嗎?縱使如今的成則有千百個不是,他依舊是陛下的骨血,您中意的儲君。至于廢太子,他死有餘辜。”
“你今日話多了。”老皇帝突然攥住皇後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那截皓腕,“與你的好侄女相比,你不夠懂事。”
皇後吃痛低呼,又忽地擡眸輕笑,眼底映着破碎瓷光:“陛下不滿意成則,還是太過滿意淮元?以至于現在看成則穿上那身蟒袍就千百個不舒服。”
“住口!”老皇帝陡然松手,任憑皇後栽倒在地上,枯掌拍得案幾震顫,忽又頹然癱坐,“一介婦人,滿口胡言。”
“你以為朕願意?朕的淮元,誰都比不上朕的淮元——咳咳咳!回馬橋……隻怪孫家不争氣!”他咳得脖頸青筋暴起,袖中滑落一枚纏着金絲線的玉镯碎片,穗子已經毛糙,不知他在手中把玩了多少回。
他放緩了聲音,嘶啞無光的嗓音有些接不上氣,“孫家執意要退居江南,誰能容忍一個門客滿天下的世家大族退隐,他這分明就是想占地稱王,朕不會有錯!孫家人不值得同情!”
皇後卻自顧自地俯身撿起那枚玉墜子,指尖撫過那一縷纏繞緊的金線,她認識這是先皇後最喜愛的玉镯子。
先皇後從舍不得摘下來,可惜最後……碎成這副模樣。
老皇帝盯着她簪尾搖晃的東珠,恍惚見數年前,親衛上報廢太子的死訊。這樣大小圓潤的珠子滾了滿階——彼時裴欣跪在陰雨裡,叩首在朱門前:“陛下,郢都世家的刀,可會認親疏?”
“你退下吧。”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今日的事不要跟他人提起。”
皇帝的話尾消融在驟起的夜風裡,殿外忽有驚鳥掠過,撞碎檐下鐵馬叮咚。
那些年發生了許多事,整個郢都,乃至整個皇族都未消停過。死了許多人,他們無辜,抑或是居心叵測,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他們都死在了權力傾軋的滾滾車輪裡,化作澆灌欲望之花的血泥。
孫家退居江南仍養着三千門客,那首反詩傳遍大江南北,皇帝便趁着世家挑撥的東風,将孫家滿門抄斬。
孫家少夫人,也就是荊岫雲——她從那一年開始便開始了跌宕的生涯,她帶着小小的女孩一路逃亡,從一個地獄輾轉到另一個地獄,潦草地走過自己的一生。
若他對孫家手下留情,會不會淮元就不會死了。
淮元離去的第一個冬天,他突然記起身邊已經徹底沒了淮元的痕迹,哪怕是一幅畫,一件舊物,都沒辦法呈上來。
檐角鐵馬叮當亂響,恍惚是那年春獵,少年太子策馬掠過獵場,銀甲映着朝陽,回頭沖他笑得眉眼生光。
那一刻,他不是皇帝,他變成了一位慈愛的父親。
火舌舔舐羊脂玉時發出細微的爆裂聲,像極了幼時太子背書卡頓時怯生生的哽咽。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老皇帝仍在金殿的龍椅上端坐如泥塑,任由滄桑的霜雪落滿肩頭,仿佛這樣就能凍住那些在更漏聲裡愈發清晰的,帶着血腥味的悔意。
孟淮元的血滲進了橋縫,他帶着對父親的怨怼閉上了眼。
不會的,孫家必須死,孫家不死,孟家的江山定不會坐得安穩。坐穩江山是要付出代價的,淮元死了,是坐擁萬裡江山的代價……
金絲楠木雕花門被推開時,廊下鎏金宮燈正映得琉璃瓦粼粼生光。孟成則倚在紫檀木靈芝紋圈椅上,指尖漫不經心撥弄着金酒樽,看堂下舞姬腰肢軟如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