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鶴賢看了眼外邊的天色。
大街上昏黃的路燈隐隐綽綽。
他把自己沉在浴缸裡,泡了一通舒适的澡。皮膚上的水分逐漸蒸幹,蔣鶴賢頭向後仰着,倒是難得的催生起一股朦胧睡意。
蒸騰的水汽裡,蔣鶴賢最先想到的是那年蔣爺爺死時,周圍一擁而上的尖叫聲震得人耳朵欲聾。
若換做十幾歲的他或許還會迷惘。二十歲時他應付那些四面八方的刁難,早已綽綽有餘。
蔣姑媽最先扯着他袖子哭嚎。
她一門心思想借着蔣爺爺女兒的身份,在世界各地有頭有臉的人跟頭讨趣。
蔣鶴賢對于蔣姑媽要他出人頭地的哭訴不為所動。
那些頑固如石的大長輩裡,無疑是大伯最為的嚴厲苛刻。
“你隐瞞你爺爺病情的事,我以後再跟你計較。”大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放下他高人一等的架子,沒讓秘書轉達是他最後的仁慈,“你先什麼也别管,葬禮的事也别操辦,我一手會收拾,你給我好好讀書,你爸媽生前……”
蔣鶴賢覺得從他口裡提到他爸媽就特好笑,也無意打斷,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時或掏出手機漫不經心地看上一眼。
終是把大伯激怒:“蔣鶴賢,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現在我在說話。你爸媽教給你的家教去哪了?”
蔣鶴賢這才慢慢将手機收入懷,神色微嘲:“您配提我爸媽麼。”
蔣姑媽眼見形勢發展不對頭,踩着小高跟把他拽到身後。
嘴裡數落死孩子,很清楚以後她姑侄倆離不開這位大企業家的照拂。
她唯恐這坐慣了高位的蔣家大家長,當着衆目睽睽忽然給蔣鶴賢一巴掌。
姑媽心裡惴惴不安着朝蔣鶴賢使眼色:“說的什麼混賬話呀,我弟弟的死跟家裡人有什麼關系。”
蔣鶴賢正眼看她,最後把目光冷冷送到眼前高大威嚴的男人臉上:“我父親生前好端端地領管着一支初具規模的廠子,您面對他的懇求毫不所動,仍是執意拆了那片園區,這事就發生在他倆出車禍前一天,意欲何為呢。”
蔣大伯忍着暴怒的青筋,聲調冷硬:“你這是什麼話,我間接害死了他?”
蔣鶴賢疲乏地笑笑。
蔣鶴賢瞟了眼所有在大伯身後蓄勢待發的保镖,一點沒所謂地回頭:“公論在人心,這事也查不出個結果,全看你的心腸硬不硬,肯不肯承認。”
蔣鶴賢父親最後幾年辭了化工廠的工作,在附近的園區開了個小場。不多久蔣大伯正好處理那一塊拆辦,蔣爺爺幾次也勸過沒被采納,廠子拆了後,蔣爺爺也主動和蔣大伯那幾家斷了聯系。
一席話結束,過幾天的葬禮蔣大伯沒再吱聲。
及至他大學肄業也沒再插手管過一回。
葬禮那天雨水如注似的落下,蔣鶴賢扶着沒有屍首的棺椁,渾身澆成了落湯雞。
他沒打傘,一步步送完爺爺出靈,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敢和他多說幾句話。
那種小時候被出席父母葬禮的同情憐憫,又一次如萬箭齊發,射在了他心口上。
過不了幾年,蔣鶴賢辍學後一衆的狐朋狗友之一,求他幫忙做向導,帶着一批老顧客去雲南。
蔣鶴賢開始百般拒絕。
他不喜歡和人一同出遊。更毋論帶人出遊。
他那開店多年隻虧不賺的好友就笑:“撒謊,你床頭不是放着個和女人在西藏的照片,那人誰啊?”
蔣鶴賢低頭給律師發消息,聽起來不甚嚴肅,似乎是說哪個不在乎的女性朋友:“所以呢。”
那人給他遞了張紙,神色裡滿是暧昧:“和人分手了心裡不痛快?那還留着前女友的照片做什麼。”
蔣鶴賢終于擡頭,用手虛虛點了點他。
那人立即道:“放心放心,我那金牌導遊請假了,就剩個剛出茅廬的小子,實在不放心,我這群又是老客戶,能怎麼辦,你帥呀。”又笑,“這對母女裡的女兒,長得像不像你前女友。”
蔣鶴賢略微掃了一眼,接過紙推開他,徑自往椅子上閑散坐了,語帶警告:“你别惹人家。”
那人立刻手拍胸脯,緊接着屁颠屁颠往跟旁坐下,拿手往嘴巴劃了個封口的手勢。
他微一擡眸望着蔣鶴賢,眼神裡帶了點不清不楚的感慨:“你這麼在乎,還和人分開。總不可能别人先甩了你吧。”
蔣鶴賢沒理會,隻道:“你去嗎。”
他拱拱手,之前因一次出遊和素不相識的蔣鶴賢一見如故,自此回來才生出每月一聚的交情:“我吧,決定權在你。就怕看你和你老情人尴尬,我在場你更不舒服。”
幾年的相隔時間,這是頭一次有重聚的機會。
要不要見呢?
蔣鶴賢叮地燃着打火機,遲遲沒有抽一口煙的欲望。仿佛這隻是個思索的動作,他卻難以從中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