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這密閉的空間如灌入外面傾盆的雷雨般窒悶。密不透風的包廂注定放大人體的感官。
一如此刻,兩位長輩都等着蔣鶴賢如何妥善作答,但是誰也沒擡起眼來再瞧他一眼。
蔣鶴賢倒不在意。朱母發難完便低頭去喝湯,像是刻意擺出姿态來在他眼前給朱妏妏撐腰。
朱母全程都端着架子,唯恐蔣鶴賢不能知道她不喜他們二人談戀愛般。
早在幾天前臨時取消的那場飯宴前,朱母就備好了要質問蔣鶴賢從何時起就對朱妏妏抱有不軌意圖的想法。
誰也沒想到那次沒問出口的言語,如數都在今天幻化成更加緻命的飛镖,射向蔣鶴賢。
蔣鶴賢已經不似剛才那麼淡定無事的表情了,他輕緩地豎起一根手指,正襟危立說道:“首先最後一點,我能明确地回複您,沒有。”
朱母表面上仍吹着面前鮮嫩湯汁的熱氣,實際耳朵豎得很高,不漏過蔣鶴賢的一言一語。
她聽完蔣鶴賢的第一句話,不覺笑哼一聲。沉着臉色立馬接了一句。
“我想依蔣老師治學嚴謹的個性,也合蓋有個嚴厲正統的家風,斷不會讓你長成以權謀私的性子。”
蔣鶴賢沒再像往日面對再刁鑽的話題,都能在嘴邊挂着抹笑。
他也未搭理朱母這茬話,緊跟着擡起第二根手指和第三根手指說:“您的第一個問題,我有。”
說完,沒顧朱父那登時緊皺的整張臉,蔣鶴賢繼續道,“我的的确确是因為朱妏妏也加入了那項目所以百般上心,那段日子她一直躲我,所以我用公事來讓她不得不與我見面。至于第二個問題想必就迎刃而解,朱妏妏從始至終都竭力避免道德倫理的問題,她沒問題,一直到松口答應我複合前,都沒把她那名相親對象牽扯過來一次。”
朱父的面色變了又變,最後全然從紅色褪成了鐵青色。
朱母眼見着朱父有失控拍桌而起的趨勢,提前一步将身邊的小包提了起來。
作勢已經洗耳恭聽完一切她想要的答案,而擡步離開。
朱母隻留下略微側過臉的一個點頭:“看來你還算誠實,也算有點擔當。我了解了,今日就到此為止,這段時日還請你暫時别跟妏妏聯系,避免再給她生是非。”
一大桌子殘羹冷炙,又一次留在了蔣鶴賢久久未動的身形前。朱妏妏看見他的側臉映照在光線閃亮的墜燈下。
失去了他素日的正常臉色,變得格外晦澀難辨。
朱母半強制地推着朱妏妏的肩膀上了車。
自己繞到駕駛座上,麻利地跨坐上去,打算當司機。
朱父滿腔女兒在眼皮底下被拐跑還不能發洩的憋屈,從一上車伊始喋喋不休:“你怎麼不讓我說明白了,我倒還想當面問問他,什麼時候有這種見不得人的企圖心,竟然還好意思理直氣壯地說就是他纏着妏妏,暗度陳倉就罷了,還不知悔過,可恨可恨。”
朱母心說就你那硬脾氣,今天能跟蔣鶴賢在包廂裡打架明天就能立馬上頭條丢臉,懶得多解釋。
她嘴上敷衍,從反光鏡瞄了眼後座朱妏妏的動靜,“這件事就暫且為止了,你最近也明點事理能避就避,蔣鶴賢的身份若是單純的你的朋友也就罷了,他現在擔着一個你們公司合作方的名頭,你别亂來。”
朱妏妏明白過來,低頭一聲不吭
想了想,她仍撩起垂落臉側的發絲忍不住說:“我們在一起都是項目快結束的時候了,和工作沒關系。”
朱母恨不能立刻飛速到家,把她反鎖在房間裡,以免夜長夢多。
她隐約擡高音調:“這不是我們知不知道的問題,而是外頭人想不想的問題,你倆最好就撇清所有幹系,先一口咬定是被人污蔑看看風向,要是還不能堵住悠悠衆口就讓蔣鶴賢當面出來發話,說他單方面纏着你,你何必費盡心思去證明你倆的複合時間線,那不是讓人戳着脊梁骨背後說咱們做賊心虛,才一味要澄清求别人理解麼,沒必要。”
朱妏妏轉過臉去,一味盯着外邊風雨交加的天空。電閃雷鳴已漸漸被烏黑發沉的夜空,吞噬得無影無蹤。
馬路上,無數心有靈犀都不約而同開着雙閃燈的轎車,堵成了流水長龍。全塞在一個紅燈口,前進不能退路也無。
大家夥都彼此這麼不尴不尬地一哄擁在斜坡口的十字路口。
大塊雨水如同粘稠的顔料,掉在車窗玻璃表面。朱妏妏擡起指腹,往裡面擦拭雨痕未果。
她扭頭輕輕屏住氣息,手下還抓着被調成靜音還在閃動訊息的手機:“媽,我大概知道造謠我的是部門裡的哪個人。”
朱母換擋,停在一輛黑色轎車屁股後頭。
朱母聽了這話呼出口氣,表情也不算多輕松:“你别怕,以後你工作時間越長越能見識形形色色的奇葩人馬,這方面你爸最有心得。”
朱父總算是沒再跟蔣鶴賢較勁,也不再加入娘兒倆的話題來,将手攀附着沙發湊近了說:“是不是你之前總跟我們抱怨的,那個你們主管有意想把你們聚在一塊卻又态度不明的,常常冒犯你的那個男的。”
朱妏妏啧了一聲,咬着牙根。秀氣的眉眼一旦沉思凝聚時就顯得十足銳利。擰着眉将姓陳的這男同事被一封匿名檢舉信揭到總部那去,一事轉述給父母聽。
說那陳同事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要拉她下水。
朱母大緻參透原委。現在正好見紅燈轉綠就先專心開車。等回了家,開着燈在光線下細細和朱妏妏做心理疏導。
朱妏妏頭一次遇見這種大事難免心潮起伏,睡不着覺。
一個人從床上爬下來,她抱膝坐在窗前看雨夜。
結果幾小時前給她發訊息的蔣鶴賢忽然來電。在這大半夜裡,鈴聲大作的響動刺耳得很。
她捂着聽筒走到内間的洗手時室,借着幽閉的瓷磚四壁蹲下,鑄造出一個隐蔽安全的密閉空間。輕輕喂了聲:“蔣鶴賢……”
蔣鶴賢有心想多拉扯兩句,比如聊聊她回家以後的事,但聽她聲音刻意放低。興許時機未對。
他便調轉話頭方向,隻壓着嗓子問:“你睡了嗎。”
朱妏妏用手指貼着瓷磚壁外的玻璃上蜿蜒爬行的水痕,如實作答:“睡不着。”
蔣鶴賢隔了十幾秒鐘,方才應聲。聲音猶如與手機嚴絲合縫地貼在一塊,隻要是空氣傳播之地,就如影随形地鋪天蓋地而來。
“我剛剛仔細回想那張被偷拍的照片。應該是項目結會那天我倆在大會展廳門口,擦身而過的一個抓拍。”
朱妏妏口氣略顯倦怠,散漫地點了個頭,說話的時候像要把整個人鑽進牆角縫隙裡找個安身場所:“我覺得他挺無聊的,不是我做的事,就因為懷疑我也沒深入調查就蓋我頭上。”
蔣鶴賢說:“你心裡已經有人選了。”
朱妏妏挑唇一笑。盤腿坐在幹燥的牆壁邊,看着烏漆嘛黑的雨幕入了神。耳邊叮叮咚咚的都是風雨沖刷樓房的嗚咽呼嘯連續綿延:“這項目除了他和我兩個人跟着,他當然隻敢懷疑我。”
蔣鶴賢那頭轟隆隆地響着剛剛開始就不斷發出的雷雨聲。
一開始朱妏妏還想,也許蔣鶴賢快到家了。
通話近十分鐘還不見他那邊動靜轉小。
朱妏妏便像是不經意地問了句:“你還沒到家嗎,今天外面的雨不安全。”
蔣鶴賢将鑰匙一轉,不意外地發出咔哒一聲。他側頭靠在冰涼的車窗玻璃,直直地往上面望一扇微弱光亮的窗口,注視長達十幾秒。
“我在你家樓下。”
朱妏妏家小區管控極嚴,從不讓外來者開車進門。但今天情況特殊,保安都去地下室了。人手不夠就難免造成門口疏防。
朱妏妏一聽之下幾乎低叫出聲,接下來想也沒想就穿鞋套衣,輕手輕腳下樓出門:“你傻乎乎地待在我家樓下做什麼,萬一樹被風刮倒了怎麼辦。”
蔣鶴賢沒吭聲,但能聽出他很受用她的關切,在那邊低笑了笑。
不多時見一個細瘦的身影直接跑了下來,舉着把随時能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透明傘站在屋檐下。
他不忍看她受冷。
朱妏妏瑟瑟發抖得渾身都發涼還在聽筒裡問他:“你人呢。”
蔣鶴賢看眼四處黑漆漆的居民樓,放棄按喇叭。
他直接開門下車冒着沖擊而來的雨勢,跑到朱妏妏跟前,一把緊緊擁住了她。
朱妏妏拂開他眼皮上這麼會就沾染而上的雨水,聲音有點沙啞,有點發顫,還隐隐穿插着點說不清的期許:“要不去我家,你到我房間裡去。”
光線黑得幾乎看不清蔣鶴賢臉上模糊的表情。
唯獨他堅.挺的面部線條一如既往流暢,他的鼻梁高挺,極為顯示眼窩的深邃。
眼皮平整,無一絲多餘的褶皺。她用眼神就能清晰地在朦胧晦暗裡,勾勒出他五官的每一筆。
他那總讓人覺得清明而又遙遠的眼睛,不知何時起,看着她經常帶上一絲從前未有的蠻橫的侵略。
從他冷硬的下颌線到白皙的皮膚,再到那稍有血色就無比誘人的溫熱嘴唇,連帶着外面星星點點濺往身上衣料的雨珠,也一并昭顯得潮濕和晦澀。
朱妏妏從不曾和人相道這幾年她怎麼過的。沒有人知道她平靜恬淡的遺忘過往的背後是每一次掙紮。
剛剛分手時,她的勇氣和淡定在之後的每個日夜成了笑話。
她以為自己忘得一幹二淨,卻經常在蔣鶴賢相關的信息駐足而停留。
他倆曾經有一位樂隊裡的共同好友,時或上傳蔣鶴賢地相關消息。
她每一次都不敢點進去。而隻自自欺欺人地觀看縮略小圖。
她因為蔣鶴賢還是那副無所事事喝酒度日而心生厭煩。不願深究的還是明知他這幾年就這麼不求上進,朱妏妏卻仍夾帶着幾絲期待,每每在他的相關頁面停眸注視。
她知道,自己躲避蔣鶴賢的訊息成為了病态。每天用無盡的事情搪塞大腦不去胡思亂想,不可避免地在視線裡偶爾映入蔣鶴賢的照片時,又不争氣地怔愣。
她特别想問自己到底想幹什麼,又哭又笑又自我欺騙。
朱妏妏自認在生活上還算通透,不是會因一丁點小痛苦就駐身不前,從此自甘放棄的人
。
可她必須承認,在情感上别扭得那麼罕見。
在今天,明明全小區的人都可能知曉她與蔣鶴賢的“醜聞”還不管不顧和他一直在雨夜下接吻。從門口吻到車上,這麼驚世駭俗。
似乎早在這幾年的一次次口是心非裡顯見一斑。
車頂的雨聲從暴烈到轉為淅瀝,朱妏妏的衣服扣子也被蔣鶴賢摸索着從顆顆解開到數盡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