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風吟,是她見過的人裡,最平靜,最沒有悲喜的,與對許多事情都争強好勝,懷有偏執之心的自己相比,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
對于疲于追求意義的人而言,風吟身上那種安然的,釋懷的,分明有所為,卻如同拂衣任其自然一般的氛圍,反而能讓萱兒觸及到一絲安甯。
就像緊繃的弦,被人為調松了一般。
萱兒記得自己第二次見到風吟時,是兩個多月前。
大師伯離開千胤城前,留下了不少弟子,還囑咐她的長姐沈穆雪留下照拂卯月樓神官一二,沈穆雪未放在心上,隻派了一名醫女前來照料。
沈蘭息原本打算自己留下,但大師伯竟然把他錘暈了,讓手下弟子将他帶回長晏宮。
好在沈蘭息早有預料,先前叮囑過萱兒,如果自己未能留下,就由萱兒代替。
那時的風吟隻剩下殘顱斷肢,不成人形,看着可憐極了。
萱兒想辦法趕走了那個醫女,自己以醫女的身份在卯月樓長住下來。
風吟的傷實在太重了,如果是人族,早就活不下去了,反倒輕松,她身為神族,卻要經曆向死而生的痛楚,從血肉模糊處長出血肉,在骨節斷裂處生出骨節。
她每一天都驚歎于這位虛弱的神官的生命力,她像是從淤泥中撿回了一顆殘損的花種,将其一點一點精心培育起來,給其最好的照拂。
萱兒時常看見那雙空洞的眼中流淌出血淚來,她日複一日地為其擦拭幹淨,像是照顧自己後院裡的植株中,最名貴的一枝。
在風吟恢複了原來的輪廓,并再次睜開眼睛,注視這個世界時,萱兒仿佛看見自己最期待的那一朵花,綻放在眼前。
萱兒一生傲氣,也曾被踏進塵泥裡。
可是塵泥裡,也是會開出花來的。
自此她在舊日中所受的屈辱與苦楚,終于從所有的夢魇中消失,隻餘下入骨的如萬蟲齧咬的疼痛,需要長期以藥物化解。
萱兒知道風吟和沈蘭息的結局是什麼。
風吟會給沈蘭息帶來死亡,沈蘭息在新生之後,會因為自己的使命将風吟遺忘。
這真的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嗎?
風吟看起來,似乎對什麼都不介懷,隻要不是太壞的選擇,她就會當成好的選擇,執行下去。
而沈蘭息,念頭十分,隻會說一分出來給萱兒聽,剩下的,她也懶得猜。
風吟很配合地将萱兒準備好的甜羹飲完了,和以往一樣,沒有給出任何評價,然後她就拖着困乏的身體從床上起來,像一隻輕飄飄的遊魂一般,一步一步地從閣樓的樓梯上蕩下去,前往卯月神像前祈福。
萱兒想,祈福是好的,甜羹也是好的,至于意義,管他呢。
她也一路小跑,跟着風吟去了神像附近。
三隻小傀儡已經在打掃正殿了。
時間還早,卯月樓的門還未開,萱兒見它們灑掃,自己也揀了個雞毛撣子,幫着一起撣灰。
沈蘭息住在千胤城裡的客棧内,估計早該起了,他最愛在表面上守規矩,這幾天一定會按照城裡的婚俗,不與未婚妻相見。
不能相見歸不能相見,單方面見一見,還是可以的。
萱兒借着撣灰的時機,餘光向着幾扇窗戶外面一瞥,果然看見一片玄色的衣角,在高處的窗外晃來晃去。
不愧是名義上的長晏宮少主,實際上的辰岐仙山接班人,是有一些死闆和擰巴在身上的。
吉服是這天送來的,萱兒剛從一名眼熟的長晏宮弟子手裡接過衣物,便看見對方目光微變,顯然是認出了自己。
她直接回以一個威脅的眼神,希望對方多少忌憚一下長晏宮三小姐沈蘭萱在外的惡名,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添亂。
結果對方隻是友善地、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便轉身離去了。
有什麼好笑的?
“姜奇然,你有病啊,小心本小姐削了你。”
萱兒抱着衣服剛轉身,迎面趕來的小傀儡們就一下子把衣服截獲了,塞進一處附帶機關的暗格裡,仿佛不想讓風吟見到它似的。
“……?”萱兒想去開暗格取回吉服,小傀儡們又紛紛攔着,不讓她去。
這幾個家夥怕是前一天聽見她和沈蘭息的對話了,倒是不怎麼情願看着這門親事結成。
萱兒很理解它們,因為她也不怎麼情願。
但是吉服早晚要穿的。
所以她召來了與不孤劍齊名的無心劍,震劍出鞘。
正殿内,她結下的劍陣光芒大漲,殿内的長明燈幾近失色。
“你們想變成廢銅爛鐵嗎?”她壓低了嗓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