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伍德公寓位于奧爾巴尼街下段,是一棟不折不扣的老樓,頂層閣樓上加蓋了一個哥特式尖頂,使這棟徐娘半老的公寓憑空多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童話感。
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尖頂上的麻雀甚至能夠俯瞰攝政公園裡盛開的玫瑰,而更多的霧氣降臨的日子裡,高聳的尖頂則成為西區居民辨認方位的醒目路标。
對于快活的西區倫敦佬兒而言,洛克伍德公寓也如同燈塔之于航船那樣,是個可以躲避風雨的地方,隻要你口袋裡有錢。
公寓大門面西,大廳兩扇采光的窗戶常年照不到陽光,反而将街道車馬往來的動靜全數接收,因此十分熱鬧。樓背後則有個安靜且漂亮的小花園,一條白灰色的碎石小徑将花園分為兩半,蜿蜒好似中國道教的陰陽魚圖。
向陽的一側,由洛克伍德太太親手打理的石楠和郁金香長得欣欣向榮,角落裡還有威金斯太太圈出的一片小菜地,根據季節變換種植歐芹和豌豆,聊以供應廚房。小徑右側是塊空地,椴樹投下陰影的地方擺着一張圓木桌和幾把折椅,供閑情逸緻的租客聚在桌邊喝下午茶。
不過據萊納德觀察,除了住在二樓那位閑話很多、愛穿綠色棉睡袍的老小姐之外,平時很少有人光顧這裡,或許是威金斯太太總用泔水澆菜的緣故。
萊納德的卧室在三樓,窗戶正對着花園,窗外層層疊疊地盤繞着爬牆虎,盎然綠意與漆成明黃色的牆壁交相輝映,每次推開窗戶,萊納德都恍然有種置身鄉郊的錯覺,盡管這片綠色隻延伸到圍牆便戛然而止,再往東則是以淺灰為永恒色調的尤利西斯長街,在那裡,戴爾士造紙廠的煙筒不知疲倦地向城市上空吐出濃稠的白色煙霧。
以利亞的卧室跟萊納德隔着一個小客廳,住在臨街的那一邊,萊納德每次進去都聽得到街角報童賣力的吆喝聲和馬車輪滾過石闆地的吱呀聲。當然,自從第一天被女仆蘇珊娜撞見後,萊納德就很小心地沒在以利亞卧室待過足以令人生疑的時長,也就是說,他們從不在卧室裡商量正事。
隻除了第一天晚上,以利亞連聲招呼都不打,半夜三更悄悄摸進了萊納德的卧室。
當晚萊納德早早睡下,盡管凹凸不平的木闆床害得他輾轉反側,但朦胧的夢境依然籠罩了他,深冬的細雨敲打着窗玻璃,在夢裡像是隔着一層大棚塑料膜,聽起來憂郁而沉悶。
當以利亞站在他床頭輕推他肩膀的時候,萊納德敢肯定自己正在做噩夢,因為他聽到自己像被捏住脖子的尖叫雞一樣叫喚了半聲,後半聲立刻被以利亞伸手捂住了,然後他在黑暗中低聲說:“是我,拜托了,可千萬别把洛克伍德太太招來,你聽到她的話了,這種醜聞可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
“以利亞?”萊納德驚魂未定,夢境如同潮水一般褪去,心頭隻留下一陣惴惴,像被推到沙灘的小螃蟹似的,在沙地上爬搔出無數細小的足印,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好确認自己真的清醒了,問,“老天爺,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你可以把那副大禍臨頭的表情收起來了。”以利亞拖了把椅子到床邊,施施然坐下,十指交叉擱在身前,兩條腿往床沿上一搭,“我就是想起來,咱們白天還有個話題沒聊完呢。”
萊納德定了定神,感到理智和邏輯重新回到腦袋:“什麼?哦,要在倫敦找個人,你說、你說除了那張草圖還有其他線索來着。”他試圖回想那個鉛筆勾勒的人形,但腦子裡唯一清晰的想法卻是,外面還在下雨。
以利亞一揚眉毛:“沒錯,不過我想了想,也許這件事我們不該太着急。”
“什麼意思?我們要離開?”萊納德不想承認自己内心閃過一絲隐秘的喜悅,更不會承認這個地方總是給他一種陰森森的感覺,讓他胳膊上冒出雞皮疙瘩來,不管是不苟言笑的房東太太,還是一翻身就吱呀作響的木闆床,還有這場沒完沒了的雨……天啊,那該死的雨壓根就沒停過。
但以利亞卻給出了與他期待相反的答案:“不,我們可能會待得更久一點,接下來我還有點事要辦,不,我一個人足夠了,你白天可以在城裡轉轉,皇家劇院、大英博物館,你可以去海德公園看大白鵝,還有幾家很不錯的餐廳,我把支票簿借給你,紅酒随便喝,怎麼樣?”
他說着擠了擠眼睛:“别忘了,這裡可是19世紀的倫敦。”好像這個時期的倫敦是什麼香饽饽,而不是距離著名的“大惡臭”隻有二十來年似的。
一定是萊納德臉上的失落表情太過明顯,以利亞把腿從床沿上放下來,壓低肩膀湊過來:“怎麼了?有什麼事嗎?”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像被雨打濕的鵝卵石。
“沒什麼。”萊納德慢慢搖了搖頭,他還沒絕望到把倫敦雨夜當成鬼故事講給以利亞。
當然,等到真正的絕望降臨時,他已經來不及告訴任何人了。
第二天,以利亞像他說的那樣一大早就出門了,萊納德下樓時聽到有人在讨論那個“埃塞克斯郡商人”,說他“一看就很有教養”,立刻就知道不是在說自己,這一點萊納德還有自知之明。
尤其後來在餐桌上,四樓那個帶着女兒的寡婦在看到他用面包蘸咖啡時不贊同地大皺眉頭的樣子,雖然萊納德不在意,不過那足夠說明問題了。
比起他的沉默寡言和不合時宜的舉動,以利亞顯然很懂得如何釋放自己的魅力,金錢當然是一方面,不然房東太太不會忍受公寓的住客像貓頭鷹一樣消耗她儲藏室裡的蠟燭,但是連廚娘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每天都早早煮好第一壺咖啡親自送到樓上,晚飯點如果以利亞不回來,她還會把一罐雞湯或番茄湯是煨在小火上,好讓以利亞半夜回來能有熱乎東西吃。
以利亞就是有這個本事,别人羨慕不來。
萊納德不知道以利亞這些天都去了哪些地方,更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倒不是他不好奇,不過除非萊納德半夜不睡躲在對方卧室裡等着,否則一整天都很難見上以利亞一面——萊納德後來還真這麼做了,不過結局要比想象中離奇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