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仲霖此時已經慢慢将車子駛入市局的停車位,他還沒熄火,将自己剩下的想法一股腦兒說完【總的來說,如果我對何家父母死亡真相的推斷是正确,那關于何洪威的犯案動機和他身上呈現出的矛盾點,我們的思考方向大緻也是對的;隻不過我們忘記了一點,何洪威确實是信教沒錯,但是他自身的成長經曆,特别是當年有意無意間犯下的不可彌補的錯誤,導緻他母親的死;所以這麼多年來,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在害怕,悔恨,愧疚,和自責的反複折磨下,早已扭曲了。所以他所理解的“教義”,和我們這些不信教的人能接觸或了解到的教義,還有和其他正常一點的教徒所能領會和信奉的教義,都産生了極大的差異。我們甚至可以說,何洪威所信奉的,早已不是聖經裡所描述的“神”,也不是正常的神職人員和教徒心裡的“神”,而是他通過自己的妄想和曲解所創造出來的“神”;通過這種腦補出來的信仰,他一直在用令人發指的行為方式,不斷找尋自我的救贖和解脫。】
向義昭聽着歐仲霖的分析,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他的大腦正想着如何處理和消化歐仲霖那勁爆的推斷和看法,忽然間他瞄到車子儀表盤上顯示油量嚴重告急,猛地想着不對勁,太不對勁了;昨天歐隊不是說要給車子加油才下班了又特地跑了一趟CBD嘛,現在這油量這麼低又是怎麼回事?還有,自家隊長是什麼時候開始對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這麼朗朗上口,這麼手到擒來了?歐隊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對何洪威什麼痛苦什麼折磨,這麼熟悉這麼上心了?
向義昭沒由來地就聯想到昨天歐仲霖在路口突然要求下車前,當時臉上那種有點期待的神情,以及當時車子停靠的位置;一個想法在他腦中油然而生,當下立馬脫口而出道【嘿,歐隊,你跟我實話實說,昨天晚上下了我的車後,你是不是又去找了那個神。。、騙。。、安老師了?】向義昭一句話拐了三拐,終于不負歐仲霖之前的囑托,心不甘情不願地稱呼了對方一聲“安老師”。歐仲霖對向義昭這種小動物一樣的敏感神經也算是服了,還有他對安辰那種奇特的敵意也讓自己費解。不過既然讓人說中了,歐仲霖也沒什麼不敢承認的,還大大方方地給向義昭亮出了手機中的占蔔照片,并提及從安老師那邊所得到的提示和靈感,向義昭在一旁聽得是又氣又無奈,感歎果然奇葩都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兩人頭對頭正聊得起勁,突然有人靠近輕敲車窗,把車内的二人吓了一大跳,轉頭才發現是萌萌;歐仲霖剛搖下車窗,萌萌就迫不及待地湊近腦袋,好奇地問道【我說,兩位隊長大人,我在台階上看到車子進來都好一陣了,也不下車,貓這兒幹嘛呢?我們早上查的好好的,突然被叫停了,也沒個解釋;先前小曹法醫一回來,車都沒停穩,就拿着證物包,跑100米沖刺似的回了法醫室;你們是不是在外面發現了什麼好東西,還藏着掖着,沒和大家夥兒說啊?】歐仲霖看着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心情大好,熄火下車領着二人一同上樓,步履輕盈,跟在他身後的二人也感覺春風拂面,走路帶風,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歐仲霖讓向義昭召集今天到崗加班衆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去會議室集合;待人陸陸續續都到齊之後,歐仲霖一看,嘿,人還挺全,除了兩個實習生今天早上學校有點事沒來,娟姐臨時得接孩子下興趣班先走了,剩下的基本都到崗了,向義昭一邊挂電話讓兩個實習生回來跟新線索,一邊傳遞着手中的資料;歐仲霖一改之前幾次會議中較為冷靜自持的姿态,有點反常地,或是說是很振奮地,将自己與馮警官的對話,對何家慘案真相的推斷,以及在天河北教堂中找到的證物,向衆人一一道來,并在屏幕上展示了現場證物的照片。而且還在向義昭的哀怨的眼神下,頗為得意地把自己如何從安老師那一番虛無缥缈的占蔔結果,通過漫無邊際的腦回路,最終聯系到本案的證據藏匿地點,并且得出結論的思路說了一下。
歐仲霖先是一頓輸出,最後甚是自豪地說道【反正昨天占蔔的結果差不多就是那樣,我聽着安老師分析何洪威的童年到成年的轉變有一些矛盾點和我感覺的差不多,特别是他很可能由于當年真正發生卻沒法說出口的事實,長期飽受精神折磨這一點;我本來就對他父母的案子抱有疑問,這才想到那案子應該不是看起來那麼簡單;再加上馮警官電話中給我提供的額外信息,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呼之欲出了。】
歐仲霖瞥見向義昭一臉“你沒救了”的表情,也不在意,繼續興緻勃勃地說道【還有就是多虧了安老師工作室裡的兩幅畫給了我靈感,僅僅通當年案件真相,還不足以鎖定何洪威到底會把東西藏在哪裡。要是說隻是他懷念母親存在過的地方,或是滿懷對他母親的歉疚,那之前他們住的小破院子也有他們的回憶,又是案件發生地,何洪威找個就近地方挖個洞埋了也不是不行。所以最後的關鍵就是到底是什麼能讓何洪威一直不原意放手,想反複重溫那種快感,又能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救贖和安慰呢?我推測這裡就涉及到何洪威對宗教扭曲的理解和狂熱的執着,對他來說,之前殺害那些孤兒院的孩子,特别是和自己身世很像的孩子,可能還是自己大發慈悲幫他們脫離苦海。何洪威心裡應該是把他們當成純潔無暇的“獻祭羊羔”,替代自己所犯下的過錯受難受死,來對死去的母親表達自己身上罪惡已經反複得到了洗滌和淨化;另一方面,何洪威的母親是被他自己毒死的,所以他認為通過所謂“獻祭”和“淨化”的過程,自己以及母親都能在“最後的審判”中得到“神”的垂青,升入所謂的“天堂”,最終得以母子團聚。所以,他安放那些“戰利品”,不,準确來說應該是供奉“獻祭品”的地方,就是離他母親最近的,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推測是他母親的骨灰盒。】
現在不僅是向義昭了,在座衆人的大腦都已經不足以對這番“從天而降”的推理和假設追根究底了,他們隻是麻木地充當好下屬,履行應盡的職責,接受隊長給他們“投喂”的精神食糧(不,是毒藥)。向義昭頂住後方大衆的壓力和眼神,順着歐仲霖的思路往下問道【那第四個受害的孩子并不是孤兒,還有王梅梅被害的事,這兩件要如何用何洪威這種變态的心理來解釋呢?後兩起和之前三起案子的規律都不符啊。】
歐仲霖被問得卡頓了,不過他略微思考一下,還是說出自己的推測道【這我不敢保證完全對,但我的直覺是第四個孩子,梁騰,之所以會被何洪威選中,很大原因應該是孤兒院去年新出爐的外出規則,導緻何洪威難再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對孤兒院的孩子下手,就隻能換一個更大的目标人群,所以最終他瞄上了那些本就處于社會弱勢群體中的孩子,可能他們中少一個兩個,不論是物質條件貧乏孩子父母,還是人力物力都有限的校方警方,最後都會在沒有任何線索,也沒法展開有效調查的失蹤案中,打退堂鼓不了了之吧。還有,雖然他們并不全是孤兒,但很可能和何洪威一樣,正在經曆着不那麼美好的童年。比如梁騰家裡,母親卧病在床,父親一天到晚就是做工掙錢,所以何洪威殺害梁騰的時候,心裡說不定覺得自己是積德行善,給那孩子個痛快的解脫呢。梁騰這孩子算是倒黴吧,真是天降橫禍,何洪威第一次在孤兒院外的群體中選擇目标,可能就是覺得和梁騰這孩子相熟悉了解他的情況,才好騙上手吧。】
雖然大家對歐仲霖獲取靈感的“渠道”不敢苟同,但所有的推測好像經過歐仲霖那張嘴那麼一過濾,就跟鍍了金似的,聽起來怎麼就那麼順耳,那麼條理清晰。況且,現在新證據正躺在法醫室裡接受加急處理檢驗呢,搞不好那就是本案最直接的證據,誰也不能說歐仲霖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隻是可憐了一直接受歐仲霖“安老師長、安老師短”這一番炮轟的向義昭,到時候要怎樣才能寫出一篇“欺上瞞下”,讓各方點頭滿意并痛快簽字的結案報告呢?
在衆人一瀉千裡的小劇場中,歐仲霖最後還是轉回到本案的導火索上來,拿起擺在桌面上王梅梅案的卷宗,說道【最後,關于王梅梅的事吧,我反而覺得在何洪威心裡這件是最不重要的,是工具性的和釋放性的。他雖然對殺害王梅梅這件事本身做了周密的安排,但在他心裡和精神層面上,隻覺得王梅梅這女人污穢不堪,根本不可能為何洪威提供所謂靈魂上的“淨化”作用。客觀上,何洪威需要王梅梅的死為他認定的升職鋪路;不過主觀上嘛,何洪威從計劃到執行的全部過程,更像是安老師所說的,沉溺于某種行為而無法自拔,要從殺戮行為中得到快感,并且将殺戮作為自己的宣洩口;雖然不知具體是殺人還是分屍的部分能讓何洪威心理上得到滿足,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年殺害一個小孩作為“祭品”,已經無法滿足何洪威的需求,所以他的作案頻率才開始上升,讓我們覺得何洪威在王梅梅的案子上更像是殺人行為的升級和手法的完善。如果我們這次沒有抓住他,不僅會增強他的信心和膽量,說不定能進一步鼓勵他繼續犯案;那今年的8月30日當天或之前,他說不定還會對其他目标獵物下手。】
在座的各位現在應該隻有榮浩還能跟上以及勉強接受歐仲霖的思路,他再次提出了之前會議中大家沒能徹底解決的問題,說道【歐隊,為什麼王梅梅的案子一定要在地鐵站這種地方抛屍呢?現在看來,就算他不選擇在人流多的地方抛屍,随便選個荒郊野嶺,王梅梅這麼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她的工作單位和閨蜜最終都會覺得不對勁,從而聯系警方立案調查;反正我們隻要稍微挖掘一下王梅梅的社會關系,最終都能牽扯上林盛,時間早一點晚一點,王梅梅和林盛的地下情都會暴露。何洪威就算想升職想瘋了,也不差這一兩天,沒那麼心急吧,這不是有點多此一舉嘛?】
還沒等歐仲霖回答,之前沒怎麼說話卻一直默默聽着分析的姚劍辛,突然插嘴道【欸,關于這個,我倒是有幾點看法,之前歐隊的推測可能有點單一。首先,何洪威肯定是對王梅梅那種女人打心眼裡瞧不起,或許抛屍是對她最大的侮辱,像垃圾一樣扔掉應該是何洪威給王梅梅設定的最終歸宿。不過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根據我們幾輪審訊何洪威的過程,其中他明顯表現出對警方不滿,不信任,甚至是不屑;不管他是不是為了對抗壓力審訊而特地裝出來的,我始終覺得,他一開始就計劃在地鐵口抛屍這一行為,有一種向警方和社會挑釁的意味。在何洪威心底裡,是不是因為當年他毒殺父母的事情沒有被警方徹底識破,所以他一直對我們警方存在一種蔑視和厭惡,這次就想讓我們在全市範圍的輿論聲勢中出醜,以達到他報複警方的心理呢?】
姚劍辛說完看了一眼衆人,大家同樣對何洪威在審訊中的态度恨得牙癢癢,因此很難不贊同姚劍辛的看法。等衆人讨論聲漸弱,姚劍辛接着說道【還有,剛才歐隊提到那個安老師的占蔔對吧,我覺得裡面有一點很有意思,就是在某個節點上,何洪威他也想擺脫這種心理上的折磨,想壓抑自己的殺人沖動或者欲望;但這就像吸毒一樣上瘾,他停不下來,越陷越深,痛并快樂着。我們換一種角度考慮,那何洪威他内心是不是在某個時間,也渴望能被警方抓住呢?是不是也想有人能站出來阻止他的行為呢?所以他的殺人計劃一開始就選擇抛屍,增加提前暴露自己的風險,是不是潛意識裡想讓警方盡快找到他呢?】
不愧是多年風裡來雨裡去的一線老刑警,姚劍辛這一開口,聽起來就比歐仲霖那一番“神鬼玄學之說”更讓人能接受和理解;歐仲霖也連連點頭附和,連聲稱贊還是大姚的水平高。歐仲霖順着姚劍辛的思路,像個領導一樣開始發表講話,繼續往下說道【欸欸欸,我這裡給大家夥兒澄清一下啊,特别是對我們小昭;我們警方肯定不是靠玄學辦案子,每一點線索和證據都是大家不停地走訪和排查才獲得的,都是集體的功勞。不過我也必須得承認,占蔔這種事情很玄妙,确實兩次我們取得關鍵性的突破,一是發現那些藏在閣樓裡的照片,二是今天在骨灰盒裡翻出來的東西,是在安老師那裡獲得了一點提醒。所以呢,我的觀點是大家不必一提到玄學就是完全排斥,要辯證地看待;反正隻要能對破案和案情進展有幫助,我個人不介意,也不排除用任何合法合規的方式獲取靈感和思路。】
歐仲霖頓了一下,又拿眼睛瞟了眼向義昭和萌萌,輕輕嗓子,壓低聲音說道【嗯,當然了,有些東西就不必出現在結案報告裡了;我們線索和證據的來源肯定都是通過正常的刑偵流程和教科書式的标準辦案流程和正确方式獲取的,這點大家必須牢記了。】看着平常都是流裡流氣的歐仲霖,突然間這麼假正經地教導起衆人來,大家都轟然大笑,這“自家刑警隊長老往江湖神棍那裡跑”的私人事務,就這麼在大家的玩笑聲中,心領神會地蓋過去了。
歐仲霖看隊裡氣氛不錯,想着昨天午飯後楊局和劉副局那通電話,還是決定一口氣把該說的話都說完【還有,其實這王梅梅的案子開始立案調查以來,我之前的推斷和猜測也不全對,大家很多時候也是磕磕碰碰地對着沒影兒的東西向下挖,難免也走了彎路,這才讓案件的偵察逐步進入正軌。多的我就不說了,今後我們手上的案子也是一樣對待,有什麼沒什麼大家都暢所欲言,一切都以破案為前提。雖然我身任隊長一職,但有時候我的理論和想法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從所有的碎片化信息中提煉出關聯,找出突破口,完善證據鍊。】
歐仲霖看着大家的神色,明白很多東西點到為止就行,大家心裡都有數;就讓向義昭将今天的最重要的證據大概過一遍。向義昭馬上進入狀态,接過激光筆指着屏幕上的東西,嚴肅地說道【我們早上從何洪威母親的骨灰盒裡扒拉出來的東西,有多大價值就不用複述了;這四節塑料管子,上面的名字對應着之前孤兒院失蹤的三名兒童和天河北希望小學失蹤的一名兒童,我們肯定裡頭裝着和名字對應的受害者身上取下來的某件東西,雖然現在還不知道裡面具體是什麼,不過我已經交代小曹那邊加急處理,争取今天之内拿到表面指紋和内容物DNA的提取和比對;等結果一出來,立即提審何洪威,這下鐵證如山,何洪威就無從抵賴,百口莫辯。】
萌萌看着屏幕上的照片,指着最旁邊的小東西問道【啊,那對耳釘我認得,和我們在兩個小區中間的廢墟裡找到的項鍊是一套的,和孤兒院閣樓裡發現的照片上王梅梅佩戴的也一樣,肯定是王梅梅的東西。可這何洪威他把王梅梅的耳釘放在他母親的骨灰盒裡,又是為什麼呢?要是何洪威看不上王梅梅那種作風,為什麼會把她貼身的首飾,和其他“祭品”一樣對待,放進骨灰盒呢?總不能是覺得這對小天使可愛吧?】感覺到大家投來的目光,歐仲霖家聳聳肩,一攤手,有點耍賴着說道【這可别問我啊,我也不是百曉生,何洪威的心思我能摸個五成就差不多了。還是等小曹那邊結果出來了,再去審何洪威,心裡還有什麼問題你們盡管提,他會不會說我可不打保票了。】
語畢歐仲霖擡頭一看牆上的時鐘,已經到飯點了,就打發大家先去祭五髒廟。由于周六市局的食堂沒有開門,大家隻能去外面解決或者點外賣;不過今天除了法醫室的人員,其他人反正也不急着結束午飯時間,不必像平時那樣草草對付,都掏出手機刷着大衆測評軟件,看看能不能溜達去遠一點的地方嘗嘗新門店和新菜品。
早上吃多了且一回到市局就懶得動彈的歐仲霖,還是像往常一樣,讓向義昭回來的時候,給他來一份門口越南特色小吃的牛肉河粉加凍咖啡,便悠哉遊哉地回了自己辦公室。趁午飯時間,歐仲霖想着得給楊局和劉副局彙報一下重大進展,讓領導把心穩穩地放在肚子裡,畢竟那張軍令狀還懸在他頭頂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