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桓驟然倒下的身體清空了歐仲霖前方的視線,他才看清那個在千鈞一發之際開槍救了自己一命的,或是說至少拯救了自己半條胳膊肘的,竟是本該力竭倒地、此時此刻卻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支起身子跪坐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平舉的雙臂不住地顫抖、仍舊用十分端正的姿勢雙手握着槍、但手指還緊緊放在扳機上的、安辰。現下兩人間僅僅隔着數步之遙,中間則是盧桓那具毫無生氣的屍體,而後方傳來的腳步聲和此起彼伏的呼喊聲似乎在抵達并穿過二人周圍的同時,就湮滅在了飛舞塵埃中,兩人無言相望,隻剩劫後餘生的萬般慶幸和腎上腺素飙升後帶來的粗重喘息;歐仲霖透過槍口,直直望向安辰的方向,黑洞洞的槍口後面,安辰雖然力竭,但精神狀态已然恢複平靜;那不屈的眼神中帶着不同尋常的堅毅和冷漠,也隐隐地閃耀着勝利的微光和冷笑,甚至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暢快和愉悅感、但轉瞬即逝、讓歐仲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歐仲霖也沒時間考究安辰是如何摸黑找到了不知丢落何處的槍支,如何在盧桓搖擺不定的動作中和昏暗的光線中幸運地瞄準了他的後腦勺正中,還有,他到底為何會熟練地使用槍械,等等各式各樣的疑問;在大部隊圍上來接應他們之前,歐仲霖忍着掌心的劇痛,起身沖上前去一把接住了眼見着已經支持不住、搖搖欲墜地癱軟下去的安辰,同時也一把接下了他手裡松開的槍支;歐仲霖低頭一看,嘿,巧了不是,這正好是自己那把脫手而出的寶貝配槍呢。思緒已經高速旋轉、三倍速快進跳躍到要如何巧妙地給痕檢人員“重現”槍戰現場,以及後續“編寫”開槍報告的歐仲霖,被安辰昏過去前的一句話嗆得是渾身的火氣都不知要往何處發;他隻聽得安辰在他耳邊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抱歉,這回,是、是我,大意,失算了。。。我、真沒想到他、他竟然有槍。。。給你添麻煩了。】語畢,安辰便頭一歪、不省人事地一頭栽倒在歐仲霖寬闊的胸膛裡,身上還未幹涸的血污和泥漬也侵染了歐仲霖的衣着;之後任憑歐仲霖如何呼喊、叫嚣着要找他好好地算賬,安辰也沒任何反應;不過還好,安辰呼吸微弱卻也通暢無阻,看來性命是沒什麼大礙的,正是極度緊張過後一時放松,兩眼一閉昏睡過去而已,哪管他身後是如何洪水滔天。
待毛威他們終于包圍上來,趕到歐仲霖跟前,隻來得及看清盧桓那爛泥一般被唾棄的屍體,以及歐仲霖一邊呲牙咧嘴地甩着受傷的手,一邊抱着安辰軟趴趴的身子想努力換個讓他靠得更舒服點的姿勢;見浩浩蕩蕩的大部隊湧上來開始噓寒問暖地進行善後工作,歐仲霖這個市局刑警隊長當然也不能閑着,他先騰出一點心思安慰毛威自己就一點皮外傷、沒啥大礙,又要遠程安撫電話那頭擔驚受怕地拂面跳腳的同時又不停地阿彌陀佛的向義昭;更是要虛心接受來自楊局和劉副局倆人耳提面命的“無組織、無紀律”和“個人英雄主義作風”的殷勤關愛和思想教育,歐仲霖就差沒給他們開個視頻直播、當面即興表演一番信誓旦旦地保證“再無下次”了。歐仲霖趕忙借口手機沒電挂了電話,這邊還得對着湧上來的白雲區法醫和痕檢人員,手腳并用地複原打鬥經過和開槍對射的戰況、變着法子隐瞞安辰的最後一擊、指揮衆人維護現場情況,得了空還不忘再三催促醫護人員趕緊擡着擔架到位,盡快把以及被藥物和刀傷打擊傷折磨到失血昏迷的安辰送醫救治。
緊接着救護人員擡着擔架從天而降,本來歐仲霖還想留在現場盡心盡責地履行身為隊長的義務,但他手掌心的傷口看起實在來太過駭人,查看後醫護人員認為還是及時到醫院去消毒處理較好,拗不過毛威和向義昭的雙重“勸解”,最終九死一生後的歐仲霖還是被客客氣氣地“請”上了救護車,與安辰一同被救護車給拉走了。
救護車一路拉着震天響的警鈴,應歐仲霖的要求,特意繞開了白雲區的幾所公立和私立醫院,一路直奔環嶼南區的市立醫院;在駛往市中心的救護車上,車速平穩,正輸着液的安辰卻緩緩醒了過來,他輕咳幾聲、舔了舔因失血和失水而幹裂紅腫的嘴唇和嚴重受傷的嘴角;安辰微眯着雙眼,不舒服地左右挪動了下身體卻猛然發覺自己的軀幹和四肢現在仿佛都不屬于自己,像是被一節一節拆開後,還沒上足潤滑油就又被笨拙地随意拼合在一起似的,僵硬疼痛地動彈不得。才醒來就不安分的安辰轉而又想擡手遮擋住頭頂上刺眼的光源,但擡頭便發現自己的雙手臂上都打着吊瓶,也不能随意揮動,無計可施的他不禁無奈地皺起了秀氣的眉頭,默默地發了一通隻有自己心裡知道的“起床氣”。此刻醫護人員早已剪開了安辰上身破碎不堪的全棉睡衣,正在小心且溫和地幫他清理身上的血污和泥漬,順便檢查了他被盧桓踹了十好幾腳、逐漸浮現出大片紅色或開始轉為藍色淤青的胸腹部,并着手為他縫合包紮那十數道深淺和長短不一的刀傷;隻被打了少量局部麻醉藥的安辰,剛剛轉醒就要遭受如此磨難,實在忍不住□□的傷痛、疼得直發出斷續的“嘶嘶”吸氣聲。
本來無事一身輕的歐仲霖正低頭坐在一旁擺弄剛被仔細包紮好的手掌,經醫護人員簡單查看,已取出插入他掌心的鐵質異物,消毒過後先給他嚴嚴實實地包上;幸運的是初步檢查中沒有發現傷及手部主要神經,歐仲霖隻要到醫院打個破傷風針、再拍個片以防萬一,這種不值一提的小傷口過不了多久就能在他野獸般的機體功能下痊愈、恢複一隻手應有的全部功能。他第一時間注意到安辰悠悠轉醒,還疼得呲牙咧嘴地直抽抽、向來柔和的面部線條也稍稍變得扭曲猙獰、活像隻楚楚可憐又身不由己的受虐小動物,本來想責備或揶揄安辰一番的俏皮話,歐仲霖當下也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看安辰好像還很不适應救護車内明亮的環境,歐仲霖便貼心地坐到他身邊,在不打擾醫護人員工作的情況下,伸出尚且完好的那隻手,寬厚的手掌放置在安辰眼睛的正上方,為他擋住了頭頂刺眼的光線。自我折騰了幾下後逐漸适應疼痛感的安辰已經平複了呼吸頻率,輕輕的鼻息和微張的口中呼出微微的熱氣,一下一下噴在歐仲霖的手掌邊緣,弄得他心癢癢的,但一時間他也舍不得移開手掌。就這麼一會兒,輕輕搖晃的救護車平穩地移動在通往市中心環嶼南區的高架橋上,醒了還沒一刻鐘的安辰便在加強藥物和身心俱疲的雙重作用下,側過頭又安穩地睡了過去,他柔和的表情和順暢的眉眼線條,掩蓋了身後剛剛踩過的一路荊棘和碎石,像是從未經曆過染血的生死一線,這片刻的安甯僅是再尋常不過的晨間小憩。歐仲霖等安辰的氣息變得平穩後,才拿過醫護人員手中遞來的棉簽棒、蘸着清水幫安辰清理了嘴唇和嘴角上的血漬,并輕柔且緩慢地用溫水一點一點滋潤了他幹裂的嘴唇;救護車的密閉空間内隻餘醫護人員埋頭在安辰身上作業的輕微聲音,以及歐仲霖時不時投向安辰那傷痕累累的身體上的深邃目光,一路無話到醫院。
10月8日,周二;上午十點三刻,風過無痕、日頭正好。歐仲霖順利地憑借手掌心上無傷大雅的“小傷口”獲得了當天下午優厚的帶傷休假,全心全意地在市立醫院裡陪着光榮負傷的“熱心市民”安辰做各種内外傷檢查,這也給歐仲霖以往立下的“輕傷不下火線”的硬漢人設打了個大大的全方位骨折。而對于三起連環殺人案件的後續調查和證據鍊完善,包括周潤衡和韓亦萱二人的屍體下落,以及犯罪嫌疑人盧桓因威脅人質生命安全和襲警被當場擊斃等相關事宜,均由向義昭帶隊暫時主持工作,并定時跟歐仲霖和市局領導彙報收尾工作的進展。
10月9日,周三;下午六點一刻,倦鳥歸巢、斜陽晚照。經過日夜多方勘察和搜索,警方人員最終還是從同樣在近期暫時隻能半停工半開工的、緊鄰五号廠房隔壁的四号廠房地下一層裡,找到了周潤衡和韓亦萱的“屍體”,或者更準确點來說,是機械人工全上陣地挖出了混合着水泥砂石的靈長目肢體殘渣;估計盧桓利用四号廠房地下一層的混凝土攪拌機和其他工具器械,把二人的屍體切塊後分别投入攪拌滾筒中充分打碎搖勻了、再借用白日裡的工程進度将那些看不出端倪的血肉碎屑一層層倒入鋪設地面的用料中;而警方現在隻能撬開凝固的地面,從中一點一點過篩溶解并分離出少部分人體骨骼和肌肉組織的碎屑進行DNA檢驗,以辨認它們狀态完好時的主人。而在警方痕檢和法醫人員加班加點、清理出部分肢體殘渣碎屑、并确認完其所屬被害人對應DNA的第一時間,他們即刻通知了受害人家屬前來警局處理後事。
說起來這兩天也是難為了市局值班室負責接待的年輕警員們,先是周潤衡那對年過六十頭發斑白的父母,顫顫巍巍地相互攙扶着、兩手帶着對市局充滿好奇但卻懵懂地四處張望的孫子孫女,哭天搶地地癱坐在了接待室冰冷的地面上;在得知唯一的兒子屍骨無存、隻剩了點殘肢碎屑可供他們留個念想再立個體面的衣冠冢時,老太太差點就直接撅過去了,對着前來攙扶和安慰她的警員胡亂揮舞着圓鼓鼓的手臂,嘶啞地喊叫着什麼聽不懂的方言,一邊緊緊抱住八歲大的乖孫兒,像是抓住了老年喪子的絕望中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而一牆之隔的另一間接待室中,周三一大早就趕到粵港市,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等待了整整一天、本來還抱着獨生女兒尚有一線生存希望的韓亦萱父母,在聽聞警方的最新通報并刨根問底地弄清楚女兒慘死的真實原委後,兩人難掩滿心滿目的難以置信、用空洞的雙眼望向給他們傳達噩耗的年輕警員;接着隻剩讷讷地掩面搖頭、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他們多年為人父母的心裡,當然是無法理解怎會有哪個畜生如此喪心病狂、僅僅因為小孩子玩笑似的數條垃圾短信,就如此殘忍地殺害了他們捧在手心裡呵護着喂養大的獨生寶貝女兒;哎,這小孩子哪裡懂什麼輕重呀,她隻不過是個年少無知、涉世未深、才二十多歲的孩子呀,為什麼就不能放過她!鑒于犯罪嫌疑人盧桓已經伏誅,他們自然是滿腔的悲憤無處宣洩,相擁着哭得泣不成聲、語無倫次,而後隻能在警方幫助下,如行屍走肉般地處理韓亦萱的身後事。
市局一樓接待室裡,是兩對哭幹了眼淚、嚎破了嗓子、挖空了心肝的父母;樓上的法醫室裡,盧桓的屍體,正硬挺地平放在冰冷的解刨台上,等待法醫鋒利又柔情的刀刃撫摸。那遠在他鄉的盧家夫婦,除了真心心疼那點來自不孝子的月供和年奉,肯定是不會千裡迢迢跑來粵港認領一具給他們祖宗十八都代丢盡了大臉的連環殺人犯養子。再說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呐,網絡媒體對于八卦和負面新聞的傳播速度,那可是有着跨時代的卓絕貢獻,每一次的點擊評論轉發點贊點踩,可都是無數人的飯碗和沉甸甸的真金白銀呀。那盧家夫婦倆,此時此刻說不定正在哪畝田間地頭的枯草堆後面蜷着窩着,一邊罵罵咧咧地詛咒那天打雷劈殺千刀的短命崽,痛恨十多年的“期望”和“投入”到頭來卻打了水漂、收益為負,一邊還得黑着臉紅着眼、畏畏縮縮地避着平時裝作鄉裡鄉親的村民們的指指點點和閑言碎語呢。
隻是可惜了盧桓和廬歆這親姐弟倆;即使是被親生父母和養父母生生地斬斷了法律層面上的親屬關系,但在茫茫人海中隔着萬水千山也必須遙遙相望、相互思念、相互依存;他們無依無靠、驚慌失措、左右張望,天地浩大間唯一能緊緊攥住僅剩的血脈相連的那點依戀和回味;待有朝一日的他鄉重逢、能再拾起幼年就相依為命的羁絆。不曾想造化弄人、維餘唏噓,到頭來他們終是在同一天被動地舍棄了這人世的千回百轉。但連死亡都無法磨滅的血緣烙印,在他們振聾發聩的呐喊之下,還是吼出最後的絕唱、綻放出掙紮的血花,在互聯網千千萬萬的波浪中留下一圈漣漪。
對了,還真得多提一句,這一系列連環殺人案中最無辜的“導火索”,廬歆本人,最後到底如何了。雖然希望是好的,但這人世間從來沒有那麼多的奇迹和神迹,昏迷在床已久的廬歆當然是如她那死去的丈夫及其情人所願,于10月8日周二中午12點正,在醫院裡走完了她從來不受自己掌控和主導的人生的最後一程。廬歆這三十三年轉瞬即逝卻磋磨拖沓的人生即将畫上休止符,可到了了,父母、弟弟、丈夫、兒女,竟然一個都沒在她床前裝模做樣地痛哭流涕。你要偏說是廬歆她命硬克親吧,可她父母、兩個親弟弟,和丈夫的死,細細算起來其實都不能怪在她頭上,可以說是毫無關系;但你要說不是她克的吧,現在除了那一撮八歲大的已經改姓周的小香火,跟他們老廬家有血緣關系的,倒是一個喘氣的都沒留下;所謂時也命也,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還是歐仲霖有心,還不忘特地交待羅敏娟帶着文佳媛一定得趕去江東區仁愛醫院的“殺妻現場”看看;冷清的病房内,床頭床尾站滿了各懷心思、各種表情的各色人等,在慘淡的正午陽光照射下,在醫護人員,保險公司,院方律師和警方的共同見證下,看起來毫無知覺的廬歆被院方專業人員一樣一樣地移除了插滿全身的生命維持設備,空泛的房間上方幽幽回蕩着機器刺耳無情的鳴叫,伴随着儀器屏幕上的幾條直線無限延申,直至停止。在無知睡夢中,她的面目慢慢變得蒼白青紫,身體漸漸變冷,肢體微顫着、口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羅、文二人抿着嘴低下頭,胸中的感慨萬千終化作面上的一縷不忍,她們也算是陪着這位被父母和丈夫嫌棄了一生的“多餘”女人與世界做了無聲的告别;也不知廬歆當時是懷着怎樣崩潰的心境和絕望的勇氣,将自己的軀體抛向那急速駛來的車輛,一心一意地奔赴黃泉。沒曾想,給廬歆帶來無盡煎熬與痛苦的是她本以為能舉案齊眉且相濡以沫的丈夫,而最後用一紙文書直接替她結束這無盡折磨和痛苦的,也是她那豬狗不如還滅絕人性的丈夫;可能也算是這無間煉獄能給她唯一的關懷和優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