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秦随愈入如往常一樣早起。雖然他今天才正式融入私塾的新環境中,但他覺得就算自己隻遵循平常的作息時間也不會遲到。用飯時,桌上的另外兩人顯得有些過于沉默了。秦随愈注意瞧着自己爹娘的臉色,如死寂一般。
三人誰也沒有說話。
玉志齋中的人很少,秦随愈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随意地将布袋挂在椅背上,桌上也再無成堆的書來礙眼了。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齋中也很死寂,周圍的人本就不多,他們卻隻是做着自己的事。秦随愈覺得死寂的源頭,或許來自于他眼前的那個名叫何國器的少年。那個人背對着他,背影讓他覺得有些冷。
唯一的翻書聲的源頭也自何國器那邊傳來,秦随愈聽了不自覺地也把書拿出來攤放在桌面上,一擡頭,他正對上了何盧青更顯死寂的臉。
“秦哥你來這麼早?”
秦随愈平複了心中的一小點驚吓,不待他說,何盧青便指向了何國器的方向:“和他有的一拼啊。”
何盧青在秦随愈面前從不故作高冷,甚至比平常還要更活潑一些。不出秦随愈所料,何盧青又有不少的話要說了。
“我原本還去了你家找你,沒想到你走的這麼快......”何盧青口中的話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不多時就被人從中截斷了。
“能否小聲一些?”
積雪遇陽則消,隻是一瞬間的冷。簡短的幾個字讓兩人沒反應過來。何盧青與秦随愈同時向何國器那邊看去,隻見何國器指了指自己手中的書便轉過了身。有那麼一小會兒,秦随愈覺得那人看了自己一眼,但随即秦随愈隻想扇自己一巴掌——做人怎能如此自戀?
何盧青隻好将聲音又放低一截,其實他剛才說話的聲音真的不算大,甚至都沒有挪椅子的聲音大,卻也不知為何就打攪到那人了。
筆架遮住了何盧青大半張臉,他将身下的椅子往旁邊輕聲移動。秦随愈不知何盧青為何如此,這下他倒是能把何盧青的臉都看全了。
何盧青的表情陰沉,聲音也沉:“王保長死了。”
秦随愈面露駭然:“啊?”
怎麼說死就死了?
“我爹和我娘一大早就在說這事兒,也不知為何傳的那樣快,村中許多人都知曉了。”
秦随愈今天一直感受到的死寂的氛圍有了合理的由頭,秦向祖與柳春香總把秦随愈當小孩,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甯願不說也不會跟秦随愈講,若不是何盧青告知,怕是王保長已經入土了他才能知曉一二。
王保長曾與秦随愈見過一面,雖說隻有一面,但秦随愈仍然記憶猶新。在他印象中,王保長個子不算高,年紀比何保玉要年輕一些,臉上總是挂着和藹的笑。以何家村為中心的八個村莊在他的管理之下不說是有什麼大的改進卻也沒出過什麼岔子。但記恨王保長的人卻太多了,秦随愈以前放牛時總聽有人憤憤不平地說王保長“樂得死”。為何樂得死?回顧王保長的一生——娶妻娶了鄰縣一财主家的女兒,家中獨子中了舉人,自己又當上了保長且在縣衙之中頗有人脈。随便拿出一樣出來吹噓都夠别人豔羨半輩子的了。
“王保長一死,保長的位置就空了。”
何盧青說的話不言而喻,這個位置雖說不用考上功名就能上任,但卻也不是一窮二白的人能當得起的,要麼有威望,要麼有錢。如今看來,又不知有多少人要為這個位置擠破腦袋了。
這樣的話題對秦随愈這樣年紀的人來說未免太沉重了些,但他們也不是什麼都想不到,誰說十二歲就隻能天真爛漫?前不久,秦随愈還在為是否入學而作出了抉擇。
但此時,秦随愈與何盧青都沒有再說話。
他們幾乎在一瞬間就意識到,人的生命是很短暫的。
玉志齋的學生都到齊了,但柳元卻遲遲沒來。
秦随愈翻開桌上的書本,無聊地細數着書頁上的字。桌子忽然振動了一下,秦随愈向前看去,坐在他前面的柳宵煩躁地動了動。
“你——”秦随愈本能地想說一句什麼,總之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就是了。沒等他開口,柳宵的聲音不耐煩地打斷他:“别他娘的來煩我!”
秦随愈愣了愣,面前的柳宵沒有坐直而是佝偻着背低着頭,像是極力忍耐着什麼似的。秦随愈憑直覺判斷出面前的那個人有些不太對勁,所以他沒有再出聲打擾。
過了一會兒之後,柳元終于來了。但他行色匆匆,隻交代了一句把書翻到第三章反複誦讀之後就又被人叫走了。
秦随愈遲疑地翻着書,有些為難。
讀?怎麼讀。他字還沒認全呢。
學生們都很聽話,并沒有因為學究不在而偷懶。但難免有幾個渾水摸魚的,秦随愈不情願地成為了其中一個。
秦随愈像是剛出生的嬰孩學語一般跟着别人念,有時也難免會讀錯幾個音節,聽起來怪怪的。
他面前的柳宵依舊是維持着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
“猛子約,子誠氣人也,知觀衆,燕子而已以,火問乎真西......”
秦随愈将書立于桌上,讀得小心翼翼,他的聲音混于一群人之中不甚分明,但柳宵離得最近也能聽得最清楚。
柳宵閉了閉眼,原本就沉重的腦袋被秦随愈吵得嗡嗡作響,他轉身咬牙說道:“能别念了嗎?真的很吵......也很難聽。”
秦随愈一臉吃驚:“你聽到了?”
“......”柳宵瞪着他不說話。
秦随愈忽然笑了起來:“我看你心情不太好,聽人讀書可以助眠的。”說罷,秦随愈沒再看柳宵,自顧自讀着聲音也大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