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琰不置可否,話鋒一轉,突然問道:“對了,怎麼幾天都沒見他人影,益壽去哪兒了?”謝峻答不上來,緊忙給兄長使了個眼色,謝肇立刻會意:“哦,他……他随景純兄弟進山去打獵,應該就快回來了。”
謝琰見他支支吾吾,明知在扯謊,不也拆穿,隻道:“明天讓益壽到前堂來,我有話吩咐。”
吃罷晚飯,約莫過了戌時,天空中月夜明淨,偶有一兩抹微雲點綴。許是剛下過雪的緣故,氣息窒在喉嚨裡,冷得讓人有些發懵。謝肇守在後堂的廊口下踱來踱去,不時向院牆上望一望,焦灼地像熱鍋上的螞蟻。
“渾小子,去了這麼久,到底何時才回來?”謝峻恨恨地嘀咕了一句。又過半盞茶的工夫,就聽後牆上的梧桐枝杈細簌作響,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翻牆而入,然後就是“咚”地一聲,跌下牆的少年從冬柏叢中掙紮起來,心慌意亂間一擡頭,好似雪亮清光忽而乍開,露出一張淨澈如月的臉龐。
謝峻見狀皺了皺眉頭,快步過去,一把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少年沖他咧唇一笑,叫道:“阿兄!”說着低頭拍拍身上的灰塵,三分憊懶,七分從容,絲毫不見方才的慌張神色。
謝肇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酒氣,連忙掩住鼻子,低聲罵道:“蠢奴才,讓爹知道你又跑去王休元家喝酒,非打折你的腿不可!”謝混已經有些醺然似醉,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好像支撐不住單薄的身量,口中猶自辯道:“你們不說,爹怎麼會知道?”
謝肇懶得理他,和謝峻兩人一起合力,将他扶回到卧房中。看着謝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雙目緊閉,癱軟如泥,不由狠狠踢了他一腳。收拾好床褥,兩人才從房裡退出來,不約而同地吐了口氣,臉上多少有些無奈。
此時月至中天,夜空中幾粒星子在忽明忽暗地爍躍,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顆來。謝肇望着那顆最亮的星鬥,暗自想:“益壽這性子,是該找個女人管一管了。”
這一夜宿醉,腦海中掠過無數雜亂無章的夢境,皆是些似是而非的混沌景象。等謝混從劇烈地頭痛中清醒過來,天光已近大亮,回想起昨晚的事,不免又是一驚。
“郎君醒了?”侍女阿窈聞聲進來,将紫绨帳子挂在籠鈎上。謝混搖了搖頭,昨天的酒勁還沒盡,不免有些虛脫昏沉。阿窈從屏障上取過一件白袷衣,轉頭吩咐小鬟初桃:“去打盆水來,别忘了還有剩下的桂花澡豆。”初桃急忙應聲去了,不過片刻工夫,幾個端着面盆、麝膏、銅鏡、巾栉的仆婦悄然而入,在帳榻前一列排開,恭候着主人洗漱。
“阿父喚我了嗎?”謝混下榻拾起衣袍穿上,阿窈将面盆放到他面前,取過一方錦帕,遞到他瘦長白皙的手中,這才答道:“原本是要叫的,卯正時來了兩個人,和郎主在書房議事,已經半個時辰了。”
謝混不自覺的頓住,隐約記着昨晚從牆頭跌下來,是兩位兄長送他回的卧房,二哥還在他耳旁咕哝了一句:“爹讓你明早到前堂來,有話吩咐。”想到此處,他不由打了個寒噤,趕緊抹淨雙手,将帕子往盆裡一扔,掉頭就往外走。“哎,等一等!”阿窈忙拿了件貂裘披風,跌跌撞撞追出去。
前堂離得甚遠,穿過十曲九折的抄手遊廊,就是書房“甘棠居”,取召公“甘棠遺愛”的典故,堂前有兩株太傅謝安親手栽下的甘棠樹,如今都已亭亭如蓋。謝混怕撞見父親,故意繞過湖石崖山,揀了一條幽僻的小徑,抄近路走到正房。
剛到門口,就聽見一聲脆響,似乎是杯盞跌碎的聲音。謝混恭身進去,就着半陰的天光,看到謝琰英挺的身軀端坐在幾案後,神色凝重,婢女正忙亂地拾着地上的碎瓷片。
謝峻給他遞了個眼色,謝混垂下頭,亦步亦趨地過去,屈膝跪下。謝琰面上陰晴不定,冷冷道:“你可算起來啦,再遲兩個時辰,就趕得上晚膳了!”盛怒之下,衆人都不敢接話,謝混在幾案前跪着,被他那愠怒輕蔑的眼神壓得一時擡不起頭。
“聽你大哥說,這幾日你進山打獵去了?”
謝混微微打了個寒噤,道:“回阿父,兒子見您常穿的那件貂氅磨舊了,便尋思着獵幾隻白狐,為阿父再做一件狐裘。”
謝琰聽出點不是味的東西,“嗬嗬”幹笑了兩聲,譏諷道:“為父也不要你的狐裘,隻求你别半夜翻牆,惹回來一身狐臊氣。”此話甫一出口,衆人都忍俊不禁,強抑着笑意。還是謝峻仗着膽子勸道:“爹,天寒了,地上怪冷的,讓三郎起來說話。”
謝琰不答,半晌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謝混這才忐忑不安地起身。兩廂裡正尴尬,忽聽謝肇開口道:“阿父,過了二月,益壽就滿十七了,長此以往也不是法子,不如在台省尋個事由,也好磨練心性。”
謝峻立刻點頭,附和道:“對,大哥在他這年紀,早就是記室參軍了。”這話似乎說到心坎裡,謝琰微微向後傾了身子,斜靠在憑幾上,手指不自覺在膝上敲了幾下。
“你們不提,為父也早有此意。謝家百年門庭,豈有不仕的子弟,你祖父在東山逍遙了二十年,不還得去風波場中走一遭。慢說是你們,就連我此刻要脫身歸隐,怕也是癡人說夢。”
聽到這句話,謝混心頭一喜,他從小精熟文籍,長習典義,表面上雖然佯裝的輕薄浪蕩,内心深處始終有一番懷珠握玉的鴻鹄志向。兩年前他就有心出仕,誰知才一出口,就被謝琰以“你還小”給堵回去,今日總算等到父親松口,不免欣喜若狂。
謝琰想了一下,略有所思道:“此事不急,要從長計議。下月初三就是上巳節,主上要在西池大宴群僚,到時我随口提一兩句,若成了最好,若不成借着酒興,也不傷面子。”
“這成麼?”謝混還有些不安,極力按捺着心頭湧動。
“有什麼不成,以淝水功業,求一個尚書省的閑職是何難事。”謝琰拍了拍他瘦韌的肩膀,正色道:“下月初三,随我進宮一趟,益壽,你好生準備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