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的時節,天又開始落雪,飄飄灑灑一連多日,整個建康城都湮沒在鵝毛飛絮中。路上雪擁打滑,上朝極不方便,王珣連日來又犯了嗽疾,便以“春寒發病”為由向朝廷告假,将休沐多延長幾日。
這天傍晚,後園裡的老梅綻開兩朵苞,他見枝條長雜了,就順手修剪起來。長子王弘看他穿的單薄,忍不住提醒:“外頭冷得緊,爹還在病中,多添幾件衣裳才是。”
王珣笑了笑,擡手剪下一截雜枝,扔到小僮承接的托盤裡:“老了,這兩年倒是越發耐寒,穿一件夾襖都嫌熱,索性換了單的。倒是你,隔三差五和謝家那小子往山裡跑,也不嫌冷!”
沒料到讓他說破,王弘低下頭,一貫蒼白俊秀的臉龐頓時熱起來:“爹,兒子不該貪圖田獵……”
王珣摁住他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别慌,都是打你這個歲數過來的,心裡想什麼,總瞞不過我去。魏武帝年少時也好田獵,飛鷹走狗,遊蕩無度。可你不要忘了,你是琅琊王氏的長子,名相玄孫,将來的朝廷宰輔,國之重器。等阿爹哪天走了,這個家主始終都是你的,你要替爹撐起來——”
“爹!好好的說這做什麼。”王弘忙打斷他,恐懼像條蛇倏然從頸後鑽了上來,不由乍出一身冷汗。王珣端方的臉上表情很淡,繞着梅樹轉了兩匝,笑笑道:“好,不說這個。你和袁質之女訂親也有三年了,女兒青春等不得,為父翻過黃曆,下月庚辰是個好日子,不如就将人迎回來吧。”
王弘不敢違逆,低頭道:“是,此事全憑爹做主。”
從後園出來,王弘心裡沉甸甸的,父親那番話在他腦海中翻來覆去,仿佛那一刻就要逼到眼前,讓他全然不敢往下想。鵝掌大的白絮子,綿綿無聲地落着,他悶着頭往前走,任雪迎面打來,糊得眼前一片迷朦。
不知不覺走過兩重院落,到了西園。這園子原來是曾祖王導的舊居,經過幾代的營造翻修,早已是高台芳榭,泉流池沼,眼下雖是冬春之交,也有六七分綠意。庭中廊庑掩映,翠疊互耀,幾楹孤零零的修竹,盡掩在白雪之下,恍然不似人間的美景。
王弘放慢腳步,走到窗子底下,探頭往裡瞧了一瞧。透過六扇格的窗牅,就見一個清羸的背影伏在幾案上,案頭攤着筆墨紙硯。少年正在聚精會神地作畫,通身隻着居家的便服,也未束簪貫,俨如閑雲野鶴一般。也許是太過投入,連外頭的動靜都沒聽見。
王弘蹑足過去,從背後一把奪過他的筆:“好呀,找了你半天都不見蹤影,原來躲在這裡逍遙!”
王練一驚之下,慌忙用袖子遮住紙面,氣惱道:“阿兄什麼時候到的,也不差人通報一聲。”這點心思哪躲得過王弘的眼睛,故意繞到案幾前,猛然将畫從他袖間搶過來,展開一瞧,隻見上面赫然是個女子的寫照,雲髻嵯峨,霧绡輕裾,顧盼回首之間,一雙眸子含情凝睇,隔着紙面,幽幽注視着他。
王練劈手奪過去,面上不由悻悻的。王弘将手抄回袖中,漫不經心地道:“還想呢?都快一年了,也不知道人家姓字名誰,是哪家女郎,我勸你還是别白費心思了。”
王練果然被他說中心事,漲紅了臉,嘴上卻不肯承認,辯解道:“我不過見顧虎頭的《洛神像》畫得好,找來臨摹一兩幅,阿兄想到哪去了?”
王弘點點頭:“哦,原來是洛神,恕我眼拙,怎麼瞧着畫上的人兒,和那延興寺裡碰見的女子一模一樣?”王練這下被噎得無話可說,面上越發窘迫。自打去年九月,從延興寺回來,王弘就瞧着他魂不守舍的,神志恍恍,像是有什麼心事,細想之下,頓時明僚了。
“阿練,你若真心喜歡那女子,我托人去打聽,可隻有一件,你須得明白。”聽到這句話,王練不由緊咬着唇,心頭怦怦直跳。
王弘瞟了他一眼,沉聲道:“生在世宦之家,許多事都不能自主,能逞心如意的不多。譬如當年,爹跟阿叔與謝家和離,都不是出自本心,你以為他們情願麼?可誰讓他們姓王,琅琊王氏自高祖以來,擁帝佐命,屢建奇功,這百年基業來得何其不易,萬不能為了兒女私情,斷送在我們手上。”
王練靜靜聽他說完,臉上的紅暈黯淡下去,隻覺得寒意森然侵骨。一時無語相對,他将地上的畫紙撿起來,仔細看了看,兩手微一用力,那紙上的美人瞬間被剖成兩半,翩然從指縫中滑脫下去。
一出“驚蟄”,萬物出乎震,雖下過幾場桃花雪,天氣漸漸回暖起來。轉眼到了上巳節,晚春正濃的時候,建康城中百卉齊放,煦風和暢,一駕青牛轺車從朱雀橋駛來,碾碎了滿地的落英殘瓣。
北方僑人渡江之後,已經不習慣乘馬,上至天子,下至士庶百官,出行都以牛車代步。朝廷甚至頒令,尚書郎以上不得随意乘馬,否則要受到禦史彈劾。饒是謝琰這樣的名将,也是“出則車輿,入則扶侍”,很少再有當年銀鞍白馬踏天街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