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池周回十二裡,本是孫吳宮苑遺留的廢迹。明帝司馬紹做太子時,為了操練水師,一夜之間将池子掘好,命人開北渠,引後湖水擴充其間,因此池面比原來大了幾倍。
江草霏霏,如夢空啼,對岸的覆舟山巍然在望,任微風徐來,吹皺了一池春水。司馬曜席地而坐,斜靠着一隻生漆憑幾,連日來蜀地的水患、三吳的瘟疫,鬧得他心神疲乏,難得有這樣惬意的時候,隻想這爛漫春光停駐下來,永遠别過去。
司馬道子看出他心情大好,正是獻寵的時機,便悄聲道:“皇兄可是悶了?臣弟身邊有一人,胡琵琶彈得極好,讓他奏一曲,為阿兄助助興。”
司馬曜點了點頭,司馬道子便對身邊親信耳語幾句。不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男子邁着碎步上前,他懷中抱着柄曲頸琵琶,身着绫羅褲褶,服色豔麗。雖然算不上醜,可臉上塗着白鉛粉,舉止扭捏,看起來極其怪異。
這人一上來,四下裡嘩然有聲,引起不小的騷動。尤其幾位北府軍的将領,面上滿是不屑,恨不得将白眼翻上天去。他們雖在軍中,對建康高門的這些陳風陋習也略知一二,自從太康年間以來,娈嬖之風盛興,更甚于女色,士大夫争相效仿,天下風氣莫不如此。看這等情形,此人大約就是司馬道子的嬖寵。
“趙牙,揀你最拿手的曲子,彈一支來。”司馬道子吩咐道。
“奴婢遵命。”趙牙滿臉堆笑,将琵琶橫在懷中,五指一拂,在弦上輕攏慢撚,铮铮切切地彈起來。琴聲幽然而起,隻見他運指如飛,铿锵宛然,曲聲仿佛含着某種攝人心魄的魔力,如穿雲裂石,氣貫長虹。
一曲終了,司馬曜還沉浸在這詭魅的音律中,久久回不過神。“咳。”司馬道子見狀嗽了一聲,他才如夢初醒,拊掌笑道:“好!有賞!”趙牙連忙伏身叩拜:“謝主上。”
“朕聽着,你這曲子與尋常琵琶似有不同,有什麼奧妙?”
趙牙道:“回陛下,此曲是龜茲古樂《婆伽兒》。奴婢家世代為樂工,家父從西域學來了‘五旦七調’,又将此曲傳給奴婢。今日進宮太急,不曾準備,若能配以羯鼓、橫笛、短箫、大小筚篥在旁伴奏,将比仙樂還曼妙動聽……”
司馬曜聽得心馳神往,連聲道:“好,今後你就留在宮裡,掌管太樂署的鼓吹典樂。來人,将朕那把‘燒槽琵琶’拿來!”
衆人聞言又是一驚,相傳“燒槽琵琶”是後漢末年,中郎蔡邕用一塊燒焦的桐木制成,後來流入晉宮,明帝本想将它贈與寵妃宋祎,誰知還沒下旨,明帝就晏駕了,沒想到司馬曜竟然要将這稀世珍寶賜給一個倡優。
不過片刻,宮人擡來一個匣子,打開來,裡面果然放着一柄金镂銀柱琵琶。趙牙如獲至寶,慌忙接過去,與座上的司馬道子對視一眼,各自心領神會。
這一切都被遠處的王珣、謝琰等人盡收眼底,衆人皆是愕然,卻是敢怒不敢言,面色都不甚好看。太常車胤慢慢呷了口酒,長歎數聲道:“讀書萬卷,又有何用,還不如一介小小的倡優!”
中書令王恭微微一笑:“車太常,紫宸在前,還是小心說話為妙。”
這時絲管悠揚,一列舞姬們揮着輕绡長袖,翩然舞到眼前。在場的多是風雅名士,見此情景,無不停下手中杯盞,認真欣賞起來。司馬曜見台下一人左眼上蒙着紗罩,雖然是獨目,卻看得津津有味,不由覺得好笑:“殷州牧,聽說楚人擅歌舞,你在荊州多年,可曾見過這《銅雀舞》?”
刺史殷仲堪緩過神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答道:“回陛下,荊州連年水旱不斷,月前又沖毀了江陵的堤壩,臣整日都泡在壩上,成天想着如何處理洪澇,根本……根本無暇觀賞歌舞。”
這倒也是實話,自從殷仲堪赴任以來,江陵連年遭受水禍之災,百姓又鬧饑荒。近日正逢春汛,堤壩防洪不嚴,洪水從蜀地上遊滾滾而來,沖毀了江陵數千戶人家。這次回建康述職,他正為此事犯愁,心内一直忐忑不安。
司馬曜聽聞此言,果然皺緊了眉頭,一時有點讪讪的。好在殷仲堪為人極機敏,不動聲色地将話引開:“臣雖愚鈍,沒什麼能耐替主上分憂,近日新學了一個字謎,頗有些意思,姑且為陛下解悶。”
“哦,快快說來!”司馬曜一聽便起了興緻。
殷仲堪笑道:“這個字謎說也不難,‘眠則同眠,起則俱起,貪如豺狼,贓入不已’,謎底打一尋常之物。”話音未落,四下就開始竊竊私語,有人說是眼睛,有人說是枕頭,殷仲堪隻是搖頭笑笑。
謝琰也正苦思冥想,忽聽謝混附在耳邊悄聲道:“這有何難,阿爹手上不就拿着麼?”謝琰低頭一看,手裡握着的竹箸,頓時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