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們随鄭嵩來到西池,宴席已過了大半。此時司馬曜坐在上首,百官群僚分兩排而坐。會稽王司馬道子以太傅之尊,陪在君王左側,随後依次是世子司馬元顯、武陵王司馬遵、谯王司馬尚之、襄城太守司馬休之等一幹宗室貴戚。
坐在對面的則是以王恭為首的外姓大臣,以官爵品階、門第高低依次排開,三公坐在最前頭,随後是尚書令、左右仆射、領軍護軍、各州刺史和六部九卿。這些世家僑族以王謝桓袁幾家為貴,對靠軍功起家的寒門不怎麼瞧得起,于是就将那些小姓寒素、粗蠻的武将都安排在席位的最後一流。
禦座後挂起了一副羅紗步障,湖青色的幔子拖垂到地上,遮住了後面的宮眷。晉陵立在太後身側,透過薄薄的紗障,看見外面人頭攢動,滿座衣冠,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正苦惱着,神愛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耳語道:“阿姊,你看那邊,右邊第六個戴籠冠的就是我阿叔王珣,他身後是長子王弘,旁邊那個穿袖衫的不就是阿練哥?”
晉陵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個秀逸的身影,此刻王練正跟人低頭交談,說到盡興處,兩人都不由自主的笑起來。晉陵怔忡看着,也不說話,仿佛有些怅然若失之意。神愛小聲道:“阿姊,等一會兒席散了,我設法将人帶來,你見見他。”
“别……”晉陵忙拉住她,悄聲道,“内闱之地,外臣不能擅入,你這樣冒冒失失去了,被人瞧見成何體統。”這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席上人多眼雜,給好事者看見,不知要傳出什麼閑話。神愛聽她這麼說,隻好輕輕笑了兩聲,含混着将話咽了回去。
酒宴開到了最盛處,席間的氣氛自不必說,十幾個纖腰束素的舞女魚貫而入,樂師們也撥弦弄管,奏起了最時興的《西洲曲》。打頭的舞伎最是美豔,長袖廣舒,細腰一擺,婀娜的身姿頓時讓那些常年在外征戰的武将看直了眼。
不知誰說了一句:“瞧那些兵奴,跟沒見過女人一樣。”四下裡有人暴喝一聲,猛然拍案而起,案幾上的杯盤也震得盡數滾落。“你說什麼?你罵誰是兵奴!”
這一嗓子動靜極大,方才觥籌交錯的場面頓時冷了下來。隻見那人搖頭晃腦站起來,連手裡的酒觚都拿不穩,胸前铠甲濕了一大片。旁邊有人攔他:“無忌,不可放肆!你醉了……”
哪還阻攔得住,醉漢徑直走到對面,一把将縮到案幾後的文士拖了出來。那文士本就瘦弱,此時吓得瑟瑟發抖,嘴上還在逞強:“你這兵家子,休要蠻橫無禮!”話音未落,醉漢“呸”一口唾沫吐在文士面上,輕蔑地道:“沒有我們這些兵奴流血賣命,你們這些建康高門早成胡虜的刀下鬼了,還能裝模做樣的坐在這清談?”
“放肆!”還沒等司馬曜開口,旁邊的司馬道子先怒喝道:“你竟敢目無君上,在此胡言亂語,來人,掌嘴!”立刻有侍衛過來,将那醉漢拗住,劈頭蓋臉打了幾耳光。
眼看要将人拖出去,一個面色紫赤的武将急忙跪下,顫聲道:“陛下恕罪,微臣外甥何無忌初次入宮,不懂禮數,求陛下看在臣的薄面上,留他一條性命。”
司馬曜此時也有三分醉意,半天才看清說話之人是龍骧将軍劉牢之。他揮了揮手,示意将人拖下去。謝琰見狀也屈膝跪下,一同求情道:“陛下,劉将軍勇猛非常,淝水之戰時,曾率五千精兵于洛澗大破秦軍,收複谯郡,多次平定叛亂,立下汗馬功勞。求陛下看在北府軍的面上,饒過何無忌這一回。”
謝琰畢竟是北府名将,又是士族之冠,他的話自然有些分量。司馬曜沉吟片刻,方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将此人拖出去,打四十軍杖!”
劉牢之聞言松了一口氣,卻見司馬曜搖搖頭,歎息道:“難怪他這麼說,朕也常聽人說起,如今的高門子弟手無縛雞之力,别說上陣打仗,就連馬都不敢騎。”
在座的多半是世族名士,一時噤若寒蟬,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王恭思忖了片刻,道:“回陛下,不全是如此,高門子弟中也有弓馬娴熟,劍術精湛之人。臣聽說,琅琊王氏中,太常王琨之子王嘏就能百步穿楊,拉開十二石的硬弓。”
“哦,王嘏在何處?”
隻見一個豐姿英武的男子闊步上前,恭身施禮:“臣王嘏叩見陛下。”司馬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容範閑雅,不過是普通儒士的模樣,便問道:“剛才中書令所言可否屬實?”
王嘏道:“臣确有射藝小技,陛下若不信,臣願意一試。”
“好。”司馬曜聞言點頭,當下命人在離宴席一百五十步之處設置箭靶,凡能射中靶上的金獸頭者,賜予良馬和金玉彩帛。
衆人屏住呼吸,不過片刻,内侍鄭嵩呈上一柄鐵胎弓和箭壺。就見王嘏挽起長袖,從箭壺中摸出一支雕翎箭,左手持弓,右手搭弦,已然不動聲色地将弓開到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