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曜覺得火候到了,就側過身子對李太後道:“母後累了吧,讓阿陵先扶您回崇訓宮歇着。”李陵容似乎早有預料,不覺收了笑意,随口道:“鬧了一天,是有些乏了,晉陵,你随我回去,阿婆有話囑咐你。”
晉陵淡淡應了聲“是”,扶着李陵容退出去。一旁的謝琰也自覺坐的太久,起身肅手一拱:“陛下日理萬機,臣父子不便打擾,請允臣先行告退。”
司馬曜擡手止住他:“不急,既然來了,陪朕再說說話。”謝琰與他一向疏遠,此時摸不準他的用意,隻好又重新坐下。一時默默無言,氣氛有些尴尬,還是中常侍鄭崧有眼色,屏退了左右宮人,隻留謝琰父子在閣中。
司馬曜并不急着開口,起身走到窗邊,眺望着遠處的後湖,湖上風濤正疾,摧得波面上的殘荷嘩嘩亂響。這時節不燥不熱,讓旖旎的秋風一吹,連心都是慵軟的。
“瑗度,朕知道,這些年來,你對朕一直心存芥蒂。當年淝水之戰,胡虜橫行,苻堅八十萬大軍壓境,全靠安公力挽狂瀾,救黎民于水火。你們謝家對晉室有再造之恩,朕便是嘴上不說,心裡可清楚的很。”
“陛下……”謝琰心中一動,不敢接言,隻覺說什麼都不妥。
司馬曜回過身,道:“安公氣朕不肯北伐,索性便交了權,退居廣陵。朕那時年輕氣盛,隻想着早日親政,将朝中所有絆腳的勢力折損幹淨,來日獨攬大權,龍位坐的才踏實。”
謝混在一旁聽着,不由心驚肉跳,連大氣都不敢出。卻見司馬曜思忖了一下,徐徐道:“可是朕錯了,安公不是桓溫,他與朕名為君臣,實有帝師之恩。朕自幼所習的經略之策,皆是由他親傳,他若真有不臣之心,就不會教朕儒術,更不會辭官還政。說到底,是朕辜負了安公的一片深心。”
謝琰在旁默默聽着,不覺已是黯然淚下。自從謝安死後,他一直對此事諱莫如深,諸多曲折内情從不曾對人提起。沒想到司馬曜自己先提了,他心中冷笑,不由咬牙道:“陛下,我阿父臨死前,還記挂着江山社稷,隻怕您太年輕,一人彈壓不住荊揚兩地的變局。可他失算了,陛下深謀遠慮,政由己出,哪裡還需要旁人插手?”
司馬曜聽出話裡的怨憤之意,卻并不怪他,轉頭看着謝混,低聲道:“瑗度,你可知道,朕為何把晉陵許給益壽?”
謝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卻不敢露出任何聲色。垂目思索片刻,方才道:“恕臣愚鈍,實不知陛下的用意。”
司馬曜歎了口氣:“朕欠你們謝家的實在太多,除了這個女兒,無以為報。以後益壽留到朕身邊,朕親自提點他,等成了親,再磨煉個三兩年,朕還有重用。”
聽到這句話,謝混的身子微微震了震,心如擂鼓直跳。謝琰回過神來,也有些抑不住的激動之色,躬身跪下去,在地上重重叩了頭。“謝陛下垂恩,臣父子定當肝腦塗地,以報社稷!”
司馬曜扶起他道:“瑗度,從今後,朕依舊拿重臣待你,從前的事一筆勾銷,就讓它過去吧。”
謝琰低頭想了一會,似有什麼話如鲠在喉,司馬曜見他低頭不語,便道:“不必吞吞吐吐的,你直說便是。”
“做臣子的有些話本不該說,可陛下既然如此待臣,臣就是冒死也要進言于君上……”話說到一半,謝琰默然頓住,心中思慮過千萬遍的事情,慢慢傾吐而出。“陛下,會稽王非是社稷之臣,您不得不防啊!”
司馬曜并不驚訝,笑了笑道:“這事朕心裡有數,卿不必憂慮。等過幾月,他們小兒女的親事定下來,朕就升你為尚書左仆射,領太子詹事。”
謝琰知道天子家事,外臣沒有幹涉的餘地,于是收斂了心思,不敢再多言。
從華林園出來,向北走半裡就是平昌門,禦道兩側槐楊拱立,此時已入初秋,枝頭黃葉微落,映得重樓台阙也在一片金妝麗裹中,煞是好看。
謝琰無心賞景,一直憂心忡忡的,腳下一滑,險些踉跄摔倒。謝混忙搶上兩步,扶住他的臂膀:“阿父,你怎麼了?”
謝琰想起剛才在閣中的對話,還有些發懵,口中道:“今日主上一反常态,竟與我推心置腹起來,實在讓人琢磨不透。”
謝混垂下頭想了想:“陛下所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嗎?”謝琰咬牙冷笑道:“當年,确是他猜忌你祖父,害的我們謝家一蹶不振,你玄叔在東山也吐血而亡。說得輕巧,一筆勾銷,你九泉下的祖父答應嗎?”
謝混半斂着秀緻的雙眼,眼中透着陰郁。隻聽謝琰又道:“這你就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反對你尚主,你祖父雖然不是死在他手裡,可到底跟此事牽連不清。你若娶了他的女兒,百年之後,我怎麼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這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猝不及防插在謝混心上。他以前雖然也知道謝家深受猜忌,是有些過節,今天聽司馬曜明白說出來,才意識到并非那麼簡單。念及至此,他突然想到那個噩夢,夢裡祖父冷淡的眼神,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益壽,今日你也看見了,那晉陵公主,你喜歡嗎?”
謝混隻覺呼吸一窒,微微愣住,随即浮起冷诮的笑意:“說什麼喜不喜歡,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聽阿父的就是了。”
謝琰滿意地點點頭:“聽主上的意思,這火坑是非跳不可了。你也不必在意,眼下根基不穩,不得不仰仗他的提攜,先咽下這口氣。等過幾年,遇到可心的女子,你再納妾也不遲。”
謝混半晌不語,話鋒忽轉道:“阿父,你為何說會稽王非是社稷之臣,難道他另有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