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陵略想了想,蓦然回憶起那天闖中齋式乾殿,那個豔面酡紅的嬌娆女子。于是問了太醫令和值守的宮人,司馬曜暴亡前可有什麼動靜,死因又是什麼。
宮人是個十來歲的小婢女,早吓得慌了神兒,據實道:“奴婢守在殿外,就聽陛下驚叫了一聲,似乎是夢裡魇住了。”太醫令也附和道:“臣親自把過兩回脈,陛下确實是因魇而崩。”
晉陵的目光從他們臉上停留片刻,正想開口,忽聽殿外有人疾呼:“太後,張貴人投井了!”衆人聞言色變,急忙趕過去,華林園中夜色濃郁,一具女屍從渾濁死寂的苑井中被撈上來,橫陳在傾盆暴雨中,原本俏白的臉早已泡得面目全非。
神愛畢竟是少女心性,吓得一哆嗦,晉陵忙用身子擋住她,對鄭嵩道:“中貴人,煩請你找令史仔細驗看,是不是張貴人的屍身。”鄭嵩沉聲應了,吩咐左右去刑獄找仵作驗屍,又忙着将司馬曜的遺體擡出清暑殿,先移到太極殿東堂。
在崇訓宮安頓了李太後,晉陵扶着神愛,先回到太子東宮,琅玡王司馬德文早已聞訊趕來,清秀的面孔上滿是焦慮。擡頭見她們回來,不由臉色一白,顫聲叫道:“阿姐!”
晉陵溫聲安慰了兩句,屏退左右宮人,三個少年依偎在偌大空曠的殿閣中,聽着外面永不停息的驚雷暴雨,隻覺冷得瑟瑟發抖,身如秋葉零落,不知何處有個歸依。
神愛回頭看了一眼癡傻的太子,蓦然抱住晉陵,哭着道:“阿姐,我好怕,我好想回去找阿母。”晉陵撫着她柔順的發絲,輕聲道:“神愛,你已經是太子妃了,不管太子如何,你都要咬牙撐下去。”
神愛搖着頭,抽泣道:“我不是,阿姐你知道,太子根本不能人道,我哪裡是什麼太子妃。”
晉陵扶住她的肩膀,清澈的眼神堅定如磐:“你是!這重身份從此就是烙在你身上的印記,會伴随你一生。如果太子有個閃失,那些背後的權臣就會按捺不住,逼着你把玺绶交出來,然後将你遷居到冷宮,直到幽閉而死。”
寒氣從周身的毛孔湧了進來,一絲一縷地遊走。神愛哆嗦着嘴唇,仿佛不敢相信早已被注定的命運。她望向身旁的司馬德文,德文亦是唇齒顫抖不已。
晉陵頓了一頓,接着說:“你可知道漢獻帝的皇後伏壽?她生母是陽安長公主,其父是侍中伏完,就因獻帝暗弱,曹丞相先誅殺了有孕在身的董貴人,又将伏皇後幽禁而死。便是前朝的賈後,也因八王之亂,囚禁在金墉城,最後被趙王用金屑酒毒殺。這就是為何,我恨父皇将你牽扯到局中,可一旦入了這亂局,生死就再也由不得你。”
神愛忍住哭聲,顫聲道:“那……那往後該怎麼辦?”
晉陵沉默有頃,良久方道:“父皇生前對我說,會稽王一直盯着他的帝位,我隻當是他多疑,如今看來怕不是空穴來風。若真是會稽王下的手,他便一定會和太子争位,想方設法除掉你和德文。為今之計,隻有先穩住局勢,讓太子順利登基。至于往後,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神愛哽咽着點點頭,看了一眼司馬德文,德文鼓足勇氣握住她的手,二人十指交纏,抵禦着外面震徹天地的驚雷,隻聽他溫潤的聲音說:“神愛,不管你是何身份,我都在心裡發過誓,永遠守護在你左右,不讓人傷你一分一毫。”
神愛頰上浮起紅暈,默然抱緊他,心中湧起不顧一切的念頭。晉陵看着這對有情人,眼中也有幾分感傷,歎息道:“德文,神愛已是太子妃,你也有婚約在身,心裡便是再難割舍,也不可在人前顯露出來,否則,你隻會害了她。”
德文默默松開手,将懷中嬌弱的身軀推開了幾分:“阿姐放心,我自有分寸。”神愛也恢複了該有的矜持,忽然想起一事,擡頭問:“阿姐,那你和阿練哥哥……”
晉陵微露笑意,黯然歎了口氣:“眼下這般局勢,哪還容得我任性,今生今世,我與阿練是不可能了。”
不待神愛追問,她已經起身走向殿外。外面暴雨如注,将階前的青石闆都打得寒光透亮,望着眼前漸漸昏昧的一切,隻覺天地廣博遼闊,失去了父母的依傍,便再也找不到立足之地。她當風走進雨地裡,任由億兆雨絲一縷縷撲面打來,好像冰冷的耳掴。
旁邊的内侍想上前勸阻,被她輕輕推開,那内侍躊躇不定,隻好在不遠處跟着。夜風猶帶涼意,吹着她散亂的長發和裙裾,仿佛是朵層瓣怒綻的白芍藥随着風雨吹打在飄零。
她一步一步走到太極殿,巍峨的宮阙伏隐在夜幕中,隻覺萬籁俱寂。司馬曜的屍身已被移到東堂,蒙着白色的殓衾,幾個妃嫔和宮人跪在周圍,也不敢放聲号啕,隻是小聲地抽泣。
晉陵默默走到近前,屈膝跪下,眼前籠着火盆,紙灰随着煙霧四散彌漫,映亮了她黯淡的眸光。淚水毫無預兆的滾下,落在火盆中,轉瞬就蒸騰不見。
她将懷中的信箋掏出來,上面字迹宛然,還有斑駁的淚痕。是王練給她的那封信,其實未嘗沒有懷疑過,是不是王練的筆迹,可對她而言,一切都沒了意義。這封信既然經過王珣之手,就代表了整個琅琊王氏的意思,縱然王練肯護着她,卻絕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整個家族對抗。何況新安公主的教訓殷鑒不遠,便是王家松口,她也沒有勇氣再進去。
司馬曜的話響徹在耳畔:“你為了他不守禮法,不顧一切,他就願意為你豁出去嗎?你長在深宮幽閨,對男人心性了解多少,在他眼裡,你這個公主不過是攀附向上的青雲梯!”
她合上眼,任眼淚肆意橫流,将那封信扔進火盆中付之一炬。黯黃的紙慢慢被火舌吞沒,幾片灰燼飄上來,被風一吹,轉眼就沒了蹤迹。
阿父,縱然我恨你,卻不得不将你的話放在心上。你說得對,晉室如今風雨飄搖,一旦江山不保,我們這些宗室貴戚也就成了泥塵草芥,任人踐踏,要那些兒女情長還有何用?
她硬起心腸,聽見發自心底的一聲冷笑,盤桓着,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