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天色已晚,長安又快到了宵禁時分。前路長街突然沖出三兩人飛奔疾跑,應钰眼明手快地拉過枕清置于自己身後,可自己仍舊一個趔趄,猝不及防地要轉身避開,突然一隻有力的手搭在她的手臂,牢牢扶穩了她。
應钰驚訝地望向來人,其實不需要這人出手,她也能躲開,但也知道人是好心,她臉笑眼不笑地說:“多謝郎君。”
話落,回頭看到枕清和另一個男子靠得極近,那位郎君正拾起枕清掉落在地,碎成兩截的青玉。
應钰面容大變,她當即轉身走近枕清,面前郎君生得豐神俊朗,話語裡還能聽出惋歎之意:“小娘子,你的東西掉了,這上好的玉佩碎成兩截,着實可惜。”
“無妨。”
春日晚風微涼,浮起一陣慢風,幂籬随着風迹而動,薄紗之後的面容若隐若現,張宣晟看清枕清面容的那一瞬,萬般思緒如同洶湧的洪流遍布全身,令他心亂如麻,難以動辄。
枕清掀開幂籬,漂亮的眼眸沒有驚起一絲波瀾,她注視着張宣晟神魂恍惚的模樣,伸出手去讨要自己的玉佩,輕輕彎唇:“多謝。”
張宣晟眼神動容,落在旁人眼裡,似乎是他被枕清的樣貌傾倒,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其中的糾葛太深,可最後隻能逼着自己化作輕輕釋然。
“不必言謝。”
張宣晟動作僵硬地把玉佩放在枕清的手中,他松動方才克制不住紅了眼的神色,試探着問:“枕小娘子,可還認得我嗎?”
枕清看着張宣晟那張英氣俊朗的臉,眼中的疑惑與警惕漸漸浮現,一旁應钰倒是沒好氣地出聲:“小郎君雖然長得俊朗非凡,可不能仗着這番容貌,随意亂攀關系吧!”
張宣晟瞧枕清見自己如同在看一個怪人,她提防般後退,和自己拉開些許距離,仿佛就是一個陌路人,沒有仇恨憎惡,沒有愛恨糾葛,沒有萬般孽障,隻有……隻有形同陌路。
枕清雖是起了戒心,卻也為張宣晟做了開脫,轉而對應钰說:“長安城中多是如我這般的小娘子,想來郎君是認錯人了,我們走吧。”
張宣晟看着漸行漸遠的人,她居然不記得,周猶和應钰也不記得,所有人都不記得,隻有他一個人重生了,記得這所有的事情!
是天助嗎?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周猶看着失魂落魄的張宣晟,再望向走遠的枕清,眸中神色愈發狠戾,方才張宣晟所喊那女子為“枕小娘子”,他暗自思謀一個枕字,想來她就是張宣晟入夢時的“枕清”。
來長安城的那日,張宣晟心緒突然大變,這幾日時常夢魇,而在夢魇時分,他最常說的話便是——枕清,你來殺我,來殺我啊!
越來越遠,走得越來越遠,應钰到沒人的地方,才緩緩歎氣:“長安多怪人。”
枕清回首看向早已看不到身影的地方,神色如同鬼魅般,卻沒有一絲溫度,她勾唇道:“是啊,長安多怪人。”
回到禹王府邸,天邊也隻剩一片金黃的餘晖,應钰先去自己的屋子,枕清脫下自己的幂籬交給阍人[1],獨自穿過長廊走到禹王的書房。
她站在門口,餘晖下的影子拉得斜長,猶如可以吞噬整間屋子的巨人,她停留了半晌,屋内的人先開了口:“還站在門外作甚?冬寒未完全過去,小心像兒時那般着了風寒,幾宿都疼得睡不着。”
枕清唇角彎起笑意,伸手推開門扉,輕而關上,裡間的熊熊燃燒的壁爐瞬間把外邊的寒冷隔絕,她笑意不減,走近說:“即使得了風寒我也不怕,因為阿耶會日日在我身旁照顧我,直到我好了為止!”
“你啊,”禹王有些無奈地搖頭,“我這些日子可顧不上你,也不能時時照拂得了你,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點了點腦袋的枕清表示知曉,盤坐在禹王身側,随手拿了一支筆和兩張紙,她上下打量着還在端跪着批注的禹王,和自己的随意形成對比,她倒也沒什麼不好意思,在禹王面前早已放肆慣了。
忽而,她拿着筆在墨碟上沾了色,一雙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禹王,她讨好着問:“阿耶,你叫什麼名字,他們都忌諱你的名諱,從來不肯告訴我。”
“不是忌諱我的名諱,是忌諱先皇的名諱。”禹王停下手中的動作,側眸看着滿眼獵奇的枕清,随手拿起一本薄冊在她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枕清抱着腦袋,如同幼獸一般,弱弱地嗷嗚一聲。
禹王看着她這般模樣,不禁被氣笑了。
他抖了抖方才的兇器,作威脅似的同她道:“你倒是膽子大,敢直接來問我,我和先皇的名諱相近,他們自然不可能告訴你,你也不許再去問别人,否則惹得一身灰,我也救不了你。”
“才不會,阿耶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枕清反駁後,輕輕說,“阿耶不是我最親近的人嗎?我當然敢問阿耶了,我最信任的人也是阿耶,難道阿耶真的會害我嗎?”
禹王看着枕清,屋内的燭火輕輕搖晃,他突然失了神,眼眶浮起淡淡的紅,他直視枕清,道:“不會。阿耶一定不會害你,即使你日後要殺我,阿耶也不會多說任何一句。”
“阿耶在瞎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要殺了阿耶!”枕清面容大變,急赤白臉地反駁,她心緒錯亂,霍然起身,此前碎裂的玉佩當即砸落在地上,驚起的聲音緩和了兩人之間詭異的氣氛。
方才的大動作,枕清後知後覺地緩過勁來,腦袋昏沉,目光暈眩,身形開始搖晃,禹王則是看清了那塊碎裂的玉佩,面容失了血色,他的手微微顫抖,紙頁染上大滴墨汁。
他早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還沒來得及問其原因,恍惚間,他見枕清站不穩地栽倒下去,連忙抱住倒下的枕清,朝外慌忙驚呼:“叫義甯過來!”
東庭院外的芭蕉葉被一場急雨打彎了腰,剛盛開不久的桃花也零落一地餘香,和煦的春風穿梭院内,叢叢花樹随風起伏,飒飒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