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跪?
枕清心神一跳,她這般執拗聽話的人,如果她不來,豈不是要一直在雨中跪着?
她也顧不上身後的傷口,當即強忍着痛,去往湖苑内。
王府的花草被打理得井井有秩,春夏的草木繁茂,望眼皆是綠茵之地,鼻尖甚有萦繞遠處還有幾株花樹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甯千渝正跪在一邊,沒有任何一株植物為其遮擋,腰身挺直,頭發和面頰都是雨水,垂下的神色自若,又極為乖順。
枕清走前,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甯千渝恍惚地擡眼,看到枕清的樣子後,她扯開蒼白的唇,露出一抹勉強的笑意。
半晌後,她才發覺枕清和她一同在淋雨,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身子,不料腿一軟,直接落在枕清的身子上,枕清身上有傷,疼得眉眼微微擰緊,卻也沒有推開身前這人。
甯千渝慌忙起身,伸手擋住要落在枕清身上的雨水,枕清拿開她的手,抓住手腕,将人拉進廊下。
“别跪了,今日好好整理下,明日來我閣中伺候。”枕清吩咐道。
見人乖乖點頭後,枕清正要離開,身後的人突然驚呼道:“縣主,你受傷了!”
枕清回身,她目光淡淡地落在比她還要狼狽的人身上,開口道:“别人的血。”
說完這句話,枕清朝書閣中去。
今日是江訴休沐的日子。
江訴聽到腳步聲,他先是微微彎了下唇,緩緩擡起視線,入目的便是刺眼的血紅。
他視線逐漸上移,那張原本精緻秀美的面容帶着血水,仿佛是從什麼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樣子。
不似之前明朗,更沒有之前高興後的俏皮與狡黠。
今日發生的事情榨幹了她的精氣神,又變得麻木和勞累。
江訴手中握的筆輕輕搭着,他擱置一邊,站起身從一旁拿出幹淨的錦帕,伸出食指擡起枕清的臉,安靜地垂首一點點擦幹淨她臉頰的血水,又輕柔地擡起她的手,将她的指節擦拭地幹幹淨淨。
動作是極緻地溫柔,整個人都是溫和雅緻模樣。
既沒有質問她為何遲到,也沒有問她這一身血迹是從何而來。
他什麼也不關心,隻是覺得枕清在外面染了一點淤泥,擦幹淨就好了,什麼都沒有變。
“我殺人了。”
枕清的聲音輕輕地,就像是懸浮在半空中,無論如何都落不了實處。
江訴垂首擦拭指尖的手并未停頓,表情也是淡淡的,好似沒有任何一點的驚訝和探索的好奇。
他的聲音也是輕輕地:“嗯,我知道了。”
枕清端詳江訴的神色,繼續道:“我又殺了一次張宣晟。”
江訴輕嗯聲後,溫和問道:“你之前不是想去太學嗎,現在還要去嗎?”
簡短的對話看不清情緒,這一切的一切都太反常。
現在是她殺了人,而不是略過後問她去不去太學,他這模樣,像是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枕清令他停住手中的動作,反握着他的手,忽然擡眸問他:“江訴,你是不是也想起來了?”
想起上一世的一切,想起他們之前各種的恩怨和點滴。
他們本不應該是現在的狀态,更應該是你痛恨我,我厭惡你!
江訴垂首看着枕清輕輕顫動的眼睫,帶着肯定又似求知的神情,好像一隻仙鶴,看似脆弱的脖頸,看似尖利的嘴。
他唇角彎起輕輕地笑容,輕聲問枕清:“這對你來說,重要嗎?”
“不重要。”枕清口是心非地握住江訴的手微微用力,“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死了?是被殺了,還是你自己不想活了?”
江訴感知她的動作,手上傳遞而來的溫度,像是細麻的電流,爬上他的指尖,染上他的指腹,原本濕潤的水迹變得滾熱。
他回道:“都有。”
枕清忽而散了全身的力氣。
也是,這不是他的世界,也不是他喜歡的世界。
這樣的日子,對他而言,太過痛苦。
上一世别人以為他們交情淺顯,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恩怨是多麼地複雜與痛恨。
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他現在又為何表現出對她這般珍重。
她想問問江訴,你難道不恨嗎?
不怨她逐他出長安,不恨她在朝中拉他下水而被迫站隊,不憎惡她耍如此多心機為了讓他永遠記住自己,而死在他的懷裡。
死人是多麼僵硬冰冷,又是多麼地令人害怕。
枕清濕潤了眼眶,她當即走前半步,環住了江訴的腰身。
她問道:“不怨我,恨我,憎惡我?”
江訴回:“不怨,不恨,不憎惡。”
他的語調平緩,聽得無比甯靜,所有都已經成為了過往雲煙,跟着時間一同流逝,輕輕揮一揮衣袖便沒有了,就隻有她一個人在上一世的仇怨裡打轉。
枕清張唇,痛惡地咬上江訴的手臂,唇齒發力,身後疼得難挨,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眼中續滿滾燙的淚水打轉,直到口中有一股血腥味,她才緩緩松口。
枕清惡聲道:“可我恨你啊,這怎麼辦呐?”
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依舊對她如此好。
她殺了人,手濺了血。江訴沒有嫌棄和詢問,而是拉着她,用浸了水的錦帕,一點又一點仔細又認真地給她擦拭幹淨。
他總是這樣。
上一世裡,帝師曾怒斥道:“他在這烏煙瘴氣的朝中就是無用,不是因為他無能,而是因為那群人不讓他有一絲用武之地!”
所以他真得能改革得了嗎?
他不是不幫,而是僅憑一己之力,難以撼動。
他妥協了,他做不了。
忽而,枕清感受到他的手輕輕搭在自己的腰間,聽到他在說:“你能不能别恨我,這一次,我不再袖手旁觀,我陪你入局。”
所謂旁觀者,也早被拉進漩渦。
為了她,甘願入局。
枕清閉眼,蓄滿的淚倏地落在他的衣領上,瞬間消失不見,轉而向下的心開始跳動,速度之快,令她心驚。
枕清微微蹙眉,在要疼昏過去的前一瞬,又聽到江訴低喃:“倘若知道你與我對跪的那一夜,你轉身離開是去和張宣晟成親。我想,無論最後的結局是好還是壞,我都會陪着你、答應你。即使博了千百次的輸局,也一定為你,再試一次。”
一定為我,再試一次?
枕清扯出零星一點的笑意,她聲音含糊,怅然道:“江侍郎,我不做沒勝算的仗,所以你不必愧疚,我也沒選你,那時,我隻是太想見你,真的太想見你。”
閣樓外的風雨吹過他的青衫,燦爛的陽光照出兩道相擁的影子。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