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熹桐本是像往常一樣吃完飯後便去濟仁堂,可剛出門沒幾步折返回屋。
自她去年與洛宋淮在生境相遇起,他便一直是一樣的打扮。
斷不是看得疲倦。
鬼魅雖與凡人不同,他不染世塵,永遠光潔,隻是林熹桐不想将他當鬼魅對待,她想将他當成一個人。
凡人梳發、換衣……
這些都是平常之事。
她也想讓他做這些凡人司空見慣之事,讓他不覺自己有什麼不同。
洛宋淮正收拾着碗筷,身後卻是腳步輕快。
翩蝶步履間,洛宋淮識得是林熹桐。
“可是有東西落下?”
洛宋淮見她沒走多久又回來,問一句。
“不是。”
眼裡是一瞬疑惑,還沒等洛宋淮再開口,林熹桐便道出他疑惑之事。
“是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事還未做。”
很重要的事……
洛宋淮忙将手中碗筷放下,似是想要幫她。
見他空出手,林熹桐便拉着他的衣袖,将他帶到自己房中,又讓他坐在鏡前。
鏡中兩人,一人茫然,而一人面目含笑。
林熹桐将他長發散開,“我想為你梳發。”
木梳插于發間,動作輕柔,洛宋淮隻覺渾身一陣酥癢,不敢動彈。
“去濟仁堂可還來得及?”
“當然來得及,我可是每日去得最早的那個。”
說起這個,林熹桐格外神氣。
洛宋淮沒忍住笑。
“我七年前剛在濟仁堂學醫時也是如此。”
動作頓了一瞬,林熹桐眉眼彎彎,“那我們還真是有緣分。”
青絲柔滑,洛宋淮接過林熹桐手中的木梳。
長發被慢慢挽起,林熹桐拿着玉簪插于冠間,為他固冠。
林熹桐本是不會為男子梳發的。
可在出嫁前,劉媽媽教過她。
那時劉媽媽說,成婚以後,這都是常做之事,便拉着她要将她教會。
她一次便學會了,畢竟比起女子發髻梳理,男子的可就簡單多了。
過去她會為自己梳,隻覺普通,可這是她第一次為男子梳發,無論她怎麼想,都不能将兩者當做一樣的事。
“好了。”
林熹桐小心調整玉簪,看着鏡中穩坐的人兒。
透過鏡子,四目相望。
林熹桐一瞬慌張,别過目光。
“等我回來……我們就一起去買些用物吧。”
“好。”
濟仁堂内,師兄們早已到達,還有的已随人外出看診。
見林熹桐不同往常,幾人自是有些詫異,卻也沒多想。
書頁在手,林熹桐仔細看書中所書經絡脈穴,又比照着面前的銅人像。
比起往日在永州獨自學習,濟仁堂的條件已是頂好。
在這兒,過去有惑之處都能有所查,堂内師兄皆是友善博學之人,林熹桐有不懂時,他們都能為她指點一二。
可她還有一惑,終不得解。
那便是洛宋淮的病。
記得成婚之日,林熹桐為他把過脈,可她察覺不到任何異樣之處。
洛宋淮不懂,她也不懂。
張正鈞恰好外出看診回來。
“師兄,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
他剛坐下便見林熹桐過來問,想來是有急事。
“什麼問題?”
“醫者診病有四法,望、聞、問、切,我近日在看的經絡脈穴之學便是其一,可這世上有沒有一種病症是不能通過把脈斷出,甚至用其他方法也不能?”
張正鈞聽得認真也想得入神。
“平日為人診病皆是此四法,若望、聞、切三法不成,何不偏重用問?自己怕是最清楚問題在哪。”
“可若是那人自己也不知道呢?自知身有疾病,可無論怎麼細想都不能斷出問題在哪。”
林熹桐那時問過洛宋淮,當洛宋淮說不知時,林熹桐自是詫異萬分的,畢竟他是病者,更是醫者。
連他這樣的人都不能判斷出,旁人就更難了。
不知病在何處,便難診治。
張正鈞被林熹桐問得語塞,隻得連連搖頭,“這……為人診病多年,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情況,看來我要學的還有很多啊。”
林熹桐本想等徐榮根回來後再問他,可師兄說他今日到京郊為人診病,恐怕要到夜裡才能回來。
即便她很想弄清楚,可她答應了洛宋淮要帶他出去,便不能失約。
這個問題隻好暫時擱置,隻待來日再請教。
從濟仁堂回家的路上,林熹桐走得很快。
離開時她向張正鈞打聽過,若說綢緞莊子,南淮莊在京城定是數一數二的,此莊布匹種類繁多,簡雅繁素,應有盡有。
到家時,洛宋淮正在房中看書練字,他寫得入神,連林熹桐回來都渾然未覺。
林熹桐趴在窗台上,一直看着他,見他如此認真又沒發現自己便忍不住發笑。
她抑制笑聲,透過窗戶去看他寫成的字。
字形流暢,宛若流水卻又可察遒勁,與她的風格有很大不同。
林熹桐想,以後定找他要一幅字來。
她本是心急的,可此刻,時間好似慢了下來。
日光如金,灑在林熹桐為他梳好的發冠上,發絲間好似散着金光。
他一直書寫着,原本空蕩普通的紙變得珍貴。
林熹桐靜靜地趴在窗台上,面目更為柔和。
她不再去看他的字,而是不自覺地将目光停留在他的面龐上。
眉目舒展,林熹桐覺得洛宋淮似乎一直都是這般平靜,像是生境裡的那面湖水,雖有風掀波浪時,可總給人一種甯靜祥和之感。
倏爾,他眉目輕擰,可又很快舒展開來。
林熹桐瞧一眼,原來是他寫錯了一個字。
他将那字圈起,繼續寫下去。
常人總覺錯字破美,是殘缺不足,林熹桐過去也是這麼認為。
可現在,她不這麼覺得了。
因為她見到了例外。
風突然有些大,院中樹葉沙沙作響。
風吹入屋中,案上紙頁随之輕動。
洛宋淮擡頭,終于瞧見她。
眼前人兒發絲随風而動,身後似有金光,她忽然笑起來,明眸皓齒,聲若流水潤玉。
他忽覺一瞬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