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榮根開口:“你今日是随他前去看診?”
“是,”林熹桐點頭,目光在紙頁上駐足,“他昨夜在我家門外等了一整夜,說是為他母親尋醫工,我便随他去了。”
“他家中也是清貧,所以沒收他的錢。”
“那為何找他要藥簍?”
林熹桐一時發愣,下一瞬又笑起來,“當然是和老師一樣,老師是如何想的,我便是如何想的。”
“心有醫者固然是好。”
他将筆擱置一旁,收回嘴角微微揚起的笑。
“為醫者不可為利欲熏心,要永秉善心,可也當知道,一味的善不是善,有時也是縱容私欲的惡。”
她不再笑,細想徐榮根教給她的道理。
這事,她還從未想過。
“學生明白了。”
徐榮根知她悟性高,不再多言,又将筆拿起。
林熹桐實在好奇,忍不住問他:“老師在寫什麼東西?”
“醫書。”
“老師也在寫醫書?!”
“也?”
徐榮根被她這句話引起了疑心,他不太明白。
除了他,她身邊也有人在寫醫書?
真是思緒跑不過嘴,當林熹桐意識到時,這話早已跑到徐榮根耳朵裡了。
她一時想不到如何解釋,隻好岔開話題,“老師為何要寫醫書?”
他也不再多想。
“醫學千年不斷,究其本源便是在一‘傳’字,年輕時我随先者學醫,如今收你們為徒,既是為天下百姓,也是為後世人。可光憑此路仍是不足。”
“所以要寫醫書?”
“正是。将醫術經理寫于紙頁,讓天下人都能親眼見見。”
此番話,地動山搖。
林熹桐忽然想起自己,幼時她不曾真正拜師學醫,許多事她是從醫書上學到的,若是沒有醫書,她恐怕走不到如今。
這世上定有許多和林熹桐一樣的人,受萬世恩澤,成木成林。
“老師,寫成一部醫書要多久?”
“一生。”
她忽然覺得自己正身處高山之間,舉目望去似乎看不到天的盡頭。
高山的褶皺延綿不絕,不是細長流水,而是滔滔江河。
一生,太過深重。
她又忽然很慶幸,慶幸她和洛宋淮都很年輕,他們仍有很長的人生。
在漫長的歲月裡,她期待洛宋淮著成醫書的那天。
隻是那天,究竟在哪兒?
林熹桐不知道。
徐榮根倏爾停筆,不再寫了。
隻是有的人的一生實在太短。
他沒有将這句話說出口。
因為他面前的人是林熹桐,是洛宋淮的妻。
縱使心已苦澀如蓮心,他也不能說此話來傷她。
一生太短。
短到所有的可待成了不可望。
廟堂之内,鐘鳴佛誦。
廟堂之外,風雨欲來。
徐榮根永遠記得那年金佛前,少年意氣風發,對他許下的一個願。
“老師,以後我一定要寫成一本醫書,和許多先人一樣,讓後世者得居蔭下。”
佛堂内,此願回蕩,聲聲不絕,愈來愈強,讓現在的他還能聽見那時的聲音。
“後世者太多,你這樹到底該有多大?”
玩笑中夾雜着嚴肅,徐榮根欣賞他的願望。
人生艱險,此願太難。
“僅我所為定是不夠的,可這世上會有同我想得一樣的人,勝我者更是多。如此,不就夠了?”
他們本是在寺廟避雨的,機緣巧合下,佛祖見證了洛宋淮的心。
隻是佛祖,終究沒能全他的願。
喉嚨發哽,徐榮根将目光從紙頁上移去。
比起願,他更想将此當成少年發下的誓。
以願為誓,行萬裡長路。
“老師在想什麼?”
方才兩人間是長久的沉默,林熹桐從他略微失神的眼中看出他心有所想,他似乎被困在其中。
徐榮根暗暗歎口氣,“隻是想起了過去的事。”
“你怎開始戴佛串了?”
他瞧見林熹桐手腕處纏繞的佛串,便問道。
她将佛串取下,輕輕撥動,串珠與桌面相觸,似是雨露墜落。
“過去我是不信佛祖的,其實現在也算不上信奉,隻是我忽然覺得,這世上有太多不可解之事,讓我有些動搖,可我不明白,也看不清。”
長睫如羽,微微掃動,林熹桐垂眸盯着手中佛串。
串珠撥動得越來越慢,可雨露之聲越來越深刻,她漸漸淹沒在其中。
“老師,那些不可望之事現在似乎可以看見了,甚至……我可以觸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