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主堂内一派富麗軒昂。
除喬洪吉、崔文純對弈所用之長案外,另有花石案幾數條,上置詩卷、絹帛、箋劄若幹;窗下擺一矮桌,其上設一長頸瓶,内插各色紗花,瓶前似有畫具;後壁繪得一圖,圖内盡是蒼松翠柏,仙鶴閑步。一儒者正跪坐松下,撫琴自娛;東牆上懸有一幅太祖繪像,像前供着一柄匕首。
幾名仆役見喬洪吉與崔文純殺得難解難分,便一味為莫元舒沏茶蓄水。莫元舒本自望着崔文純弈棋,心内滿是郁結。
枉費自己心心念念地欲與“樸懷”一會,誰知“樸懷”早已忘卻了這等奇緣。隻恨自己當初還煞費苦心趕去英寰觀求見,反倒平白受辱于人。此人風流無度,專與女冠消遣鬼混,可見也并非自持之輩。
思緒萬千,忽聽喬洪吉笑道:“樸懷恐怕再難取勝了。”
崔文純頹然不已,隻得擲子兒認輸,埋怨道:“方才悔不該盛贊喬監相讓之舉,此番倒令我丢盡了顔面。”
沉吟片刻,他回首問莫元舒:“如矜公可曉弈棋之法?崔某雖有薄才,偏生棋藝不精,屢遭皇上哂笑。有心求教,喬監卻不肯傾囊相授——倘若如矜公熟谙棋術,崔某願以公為師。”
聞言,莫元舒自思:“這般時候倒想起了我,偏不能讓你得意。”正待回絕,卻又暗道:“如乘此番認他做個記名弟子,将來使喚他端茶遞水,倒也可解我一時憤懑。”
思慮已定,他不由笑道:“元舒于棋藝一途确有所長,但不知樸懷公心意如何?”
崔文純應道:“既如此,崔某願奉如矜公為師父。”他一面說,一面起身深施了一禮。
莫元舒暗自稱奇,卻也起身還禮。
喬洪吉正饒有興緻地細觀眼前情形,有一谒者上前敬問何時啟封試題。他後知後覺地微微颔首,吩咐道:“即刻啟封。你可将題匣從速取來,供我等一同披覽。”
谒者躬身應下,繼而步出。
崔文純隻覺得莫元舒頗為面善,一時卻也憶不起來,隻得與喬洪吉說起一事:“喬監,當時我于政園對您說過——我曾在掇香寺内結識了一位佳客。先前我想起了他的别号,叫作‘癡癡先生’。”
“還能想得起來,真不容易。”喬洪吉笑着揶揄道。
崔文純羞赧地垂下頭,半晌才接着說:“上巳當日,我本欲求得一面之緣,可惜為皇上傳诏所阻。擺宴英寰觀時,仆役報稱癡癡先生來訪。我卻魂不守舍,忘記了宿緣,又未曾得見。後來……府上仆役言稱其人乃一乞兒,我實在深為納罕。”
語畢,他惟恐喬洪吉不信,便自袖中取出了那日莫元舒求人呈上的拜帖。
喬洪吉接過一觀,不由稱奇道:“此書鐵畫銀鈎、清峭高峻,得楊鐵心七分筆意,必非區區‘乞兒’所能信手作得。”
“可惜我兩度錯失良緣,至今已不存妄念。”崔文純喟然長歎。
喬洪吉歸還拜帖,溫言寬慰道:“這倒也不急,倘若命中合該得見,将來自能相會。隻怕到時重逢,你又要生出許多事端了。”
莫元舒靜靜地聽着,心内五味雜陳。
俟房門複啟,谒者雙手奉上題匣。喬洪吉自太祖像前取了匕首,小心翼翼地劃開封條,繼而捧出了三卷試題。
首場經義但考默寫,無甚新意。崔文純展開詩賦一卷與喬洪吉同觀,莫元舒卻隻取了策論來看。
策論卷存有五題:
其一:宋和于遼金而亡于元論;其二:孔明治蜀得失論;其三:庠序使人知榮辱論;其四:惟德動天論;其五:憂勤何益論。
覽畢,莫元舒不由深哀策論未切時政,最終難免淪為空談。
當日太祖臨朝,屢言策論須得針砭時弊,而為政首推愛民之意,遺诏亦曰:“永罷苛政,萬象更始,則朕躬雖去猶存焉。”可惜如今朝中文恬武嬉,先世遺風已蕩然無存。
正憂戚間,崔文純卻與喬洪吉以詩賦試題論及建安風骨。二人對三曹詩文推崇備至,而崔文純尤重魏文帝,言魏文帝為陳思王文名所掩。
待喬洪吉問及詞客,崔文純即推戴晏小山為冠,自雲至愛其《鹧鸪天》半阕,因吟道:“‘從别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見莫元舒望來,崔文純隻道他不附己意,便笑問:“三代以降,大家頻出,不知如矜公首推何人?”
莫元舒老實應道:“杜工部。”
崔文純皺眉道:“杜工部詩風沉郁,憂時傷世,常讀常味恐生愁緒。”
聞言,莫元舒冷笑道:“愁緒原乃癡人自擾而生,與杜工部何幹?崔學士獨愛晏幾道,尚有‘相逢夢中’之情深一歎,偏偏不許我愁腸寸斷?”
聽得莫元舒語中飽含悲思失憾,崔文純不明緣故,隻好略作表面寬解道:“不敢不敢。如矜公說的是,是崔某見地淺薄了。”
見他仍未明悟,莫元舒一時氣急,倒狠狠地咳将起來。這下唬得喬、崔連忙招呼谒者入内,幾人手忙腳亂地伺候了一番,終于求得莫元舒喘勻了氣。
崔文純心有餘悸地擱下方才為莫元舒淨面的絹帕:“如矜公的病症好生駭人,若是救之不及,豈非就此嗆死過去?這等惡疾究竟為何而發?”
莫元舒端起茶盅啜飲了幾口,而後方道:“不勞崔學士費心。不過是南疆一場遭際罷了。”
喬洪吉疑道:“聽莫公音色……并非南疆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