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崔文純亦望來相詢,莫元舒終是淡然道:“因緣際會,旅居南疆十載。”
言訖,惟恐崔文純洞察往日交集,他忙描補說:“方才二公所言之‘癡癡先生’……元舒亦有耳聞。”
崔文純急道:“誠請如矜公解惑。”
莫元舒此時深悔自己貿然言及此事,卻已無計可施,隻好胡謅道:“當日我遊曆南疆,風聞癡癡先生自築隐廬,高懸免擾旗,日日或閉門讀書,或擊節高歌,常作狂士之舉,倒是一顯癫狂本色。”
“我看不然。”崔文純笑道,“如矜公道他是狂士,我卻贊他是一等妙人。”
聞言,莫元舒心内似是燃起了希冀,俄爾複又意趣迷惘,口中喃喃道:“說什麼‘一等妙人’……苦命鬼罷了。”
喬洪吉與崔文純又談笑了一陣,莫元舒隻在側默默旁聽,不時咳嗽幾聲。
俟谒者叩門,三位官人終于候來了晡食。
望着面前形形色色的山珍海味,莫元舒卻毫無口腹之欲,他随意地盛了一勺稀粥,而後便退到一旁捧了碗緩緩地喝——見崔文純默默避開了灑有“辣齑粉”的全部吃食,莫元舒似有覺察,立時将此事記于心底。
三人行将用畢,喬洪吉倏爾歎道:“險些失了禮數!”忙命谒者将面前菜蔬各揀了一些,繼而整齊碼放于太祖繪像前。
“此地又無禦史聒噪,喬監何必如此守禮?”崔文純笑問。
喬洪吉搖頭道:“到底是朝廷禮制,謹慎行事終可無咎。”
俟官人們漱了口,谒者們将一切收拾停當,便依例恭請主試官頒下入衙令。喬洪吉當即钤印發令,一應士子就此次第進入禮部貢院休憩,以待來日開考;而臨陣不眠者亦有不少,彼輩往往挑燈夜讀,争取考前再一發力。
喬洪吉與崔文純自去安寝,而莫元舒卻了無困倦,隻将今日崔文純之語細細琢磨了數遭,又念及夙往遭際,仍是苦痛纏身。
月上中天,他披衣而起,燃起一支膏燭,乘興伏案書道:
征鴻記。水闊煙朦遙拟。浮華忍相棄?往昔。惱人雨霁。長安憶,金砌玉積。亂花香蝶正雙戲,馬踏芳菲歸無計,愁斷問神祇。幽寂。恨蟬凄。夢遊太液池,靡争青帝。鳳閣鸾台皆陳迹,社稷付杯中,江山誰辟?悔莫及,悔莫及。
撰得此語,更覺孤寒,未免一夜無眠。
翌日開考,士子們分列各場作答。喬洪吉與崔文純于靜室内坐而論道,專遣谒者圍住貢院各處嚴加看管。
莫元舒與那二人不過初識,因出身罪臣之後而尤覺自卑,實在拘束得緊,遂誠請巡視各場。既得喬洪吉首肯,他即緩行于廊下,但覺春雨複至,卻無甚寒意。可惜陰霾彌空,經久不散。
父親沉冤未雪,樸懷不憶故人——翻起内心隐痛,莫元舒立時散去了入場試觀士子答卷的打算。忽覺喉嚨發癢,忙匆匆沿遊廊朝居室去。
甫一出院,他便劇烈地咳嗽起來。這頑疾此番發作得十分猛烈,直咳得顱内一派混沌,眼前陣陣發黑。莫元舒自知不可于此地出醜,忙強撐着繼續前奔,隻是神思昏沉,四肢無力,腳下似乎生出了無數絆子。
他跌跌撞撞地轉至内宅,終究力竭仆倒,就此暈厥了過去。
彼時崔文純與喬洪吉談得盡了興,閑來無事也出屋巡考。轉過一圈兒,未見莫元舒,便邁步往内宅來。陡然見得莫元舒趴伏在地,身上衣袍滿是髒污,面色慘白,氣息奄奄,一副日暮途窮的模樣。
“如矜!”崔文純大驚失色,立時飛身上前,抱起他便風風火火地闖入了居室。身後的一幹谒者當下兵分兩路,機靈的去請太醫,其餘的則一齊湧入屋内看顧。
崔文純将莫元舒平放于暖榻之上,一面急掐人中,一面摩挲着他的胸口。見莫元舒身體痙攣着抽搐不止,崔文純惟恐他咬了舌頭,隻好以手指極力地翹着他緊緊閉合的牙關。
察覺敵意,莫元舒狠狠啃住那根拇指,死活不肯松嘴。崔文純一向養尊處優,平日專憑一雙手撫琴弄墨,自然萬分珍視,如今卻遭了這等酷刑——但他也心知救人要緊,隻得一聲不吭地強忍痛楚。
由太子遣來相伴的太醫拎着藥箱快步趕入,忙不疊地往人中、百會等穴位施了數針,終使莫元舒漸趨平靜。
崔文純收回手,先瞧了瞧拇指上血淋淋的牙印兒,後對太醫歎道:“老先生來得及時,否則我這拇指就保不住了。”
太醫讪笑着将病源細細禀明,又叮囑萬萬不可再讓莫元舒勞心傷神,崔文純一一記下,複請谒者禮送太醫歸去。
他小心翼翼地側坐于榻邊,垂首打量着莫元舒的面容。
烏發輕垂,略遮面貌,似是幾重輕紗;肉眼可見的郁郁寡歡公然盤踞在慘白的面孔上,緊蹙的眉頭鎖滿了數不盡的寂滅與枯槁;骨節分明的雙手交疊于身前,胳膊下是那雙細如竹箸的腿,憂色喚起了難以意解頓痊的痼疾沉疴。
他的病不在于身,而在于心。心病不除,疥癬難醫;心病若除,痼疾有何可懼?
崔文純自思每每揮金如土,無所顧忌——然現今以這雙遍覽香叢的眼眸審視面前的病弱之軀,竟不覺一絲疲厭,實屬不易。他親自以溫水浸濕了巾帕,為莫元舒輕輕擦拭着額頭的虛汗。
“殺……殺……殺……”
見莫元舒似乎陷入了夢魇的殘酷折磨,崔文純俯身湊近,聽得滿口“殺”字,不由喟然道:“病得這麼重,還想殺誰?”
拇指上傳來的刺痛讓他難以安坐,便邁步踱至書案處拟了奏疏送往大内,複又低頭閱讀書劄——一篇題為《征鴻記》的文段迅疾抓去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