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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崔文純奉命與喬洪吉一同巡考,心内亂緒千重,隻想尋那莫元舒問個分明,故而對應試士子不曾留意。巡過一遭,眼見天色已晚,他便将各類清淡的菜肴胡亂挑揀了一些,随後提了食盒往居室來。
彼時涼風習習,暮月灑下如绫羅般絲滑的幾抹皓色。莫元舒難得生出興緻,便費盡氣力地挪出了藤椅,自己于院中躺了養神。
身上忽而覆上了一件衣袍,其人動作極輕,可惜仍被莫元舒所迅疾洞察。睜開雙眸茫然地瞧了瞧,卻見是崔文純正為他緩緩披着大氅。
見驚醒了莫元舒,崔文純飽含歉疚地說:“你舊疾未愈,何苦在此吹風?我帶了……”
話音未落,莫元舒一把扯過大氅,轉身急趨入屋,再度鎖上了房門。
崔文純趕之不及,隻得無可奈何地來到門外,輕叩着房門道:“如矜,你這又是與誰賭氣?若是你厭棄河東侯世子風流無度,日後我自可從旁委婉解勸;若是我叔父昔日曾開罪于你,我在此先替他賠個不是。”
屋内阒寂無聲。
莫元舒雖決心遷怒于崔文純,但暫且不知應以何等面目與他相見。
當年崔缜造下無邊罪孽,彼時崔文純年及弱冠,正于京華府試任文官,不明這等宿怨倒在情理之中。先父冤獄在前,即便這是贊譽自己為“一等妙人”的樸懷公——但崔缜、施世修罪惡滔天,崔文純亦難以獨善其身。
未得絲毫回應,崔文純依舊不甘心就此離去,仍且輕輕地叩擊着房門。
良久,見再無指望,他隻得将食盒往地下一放,低聲道:“如矜,晡食在門外,莫要耽擱太久。”
直到崔文純緩步離去,莫元舒始終緘默無言。
俟翌日晨起,崔文純粗粗巡過考場,便與喬洪吉一同來送莫元舒返回東宮。彼時莫元舒已上了太子遣來相迎的官轎,幾人未及謀面,崔、喬隻好目送官轎遠遠行去。
喬洪吉一面捋髯,一面打量着崔文純面上的神情,因問:“樸懷,瞧你的氣色……不大高興?”
崔文純喟然一歎,頓了頓方道:“喬監有所不知,我與如矜……昨日生了嫌隙。他先得知了小侯爺來見我,又提及了我叔父。明明我毫無隐瞞,他卻驟然對我不理不睬,我……我根本猜不透症結所在。”
“樸懷,司經大夫是儲君駕前侍奉的人物。越是不理不睬,你越要傾心結交。若能由他從中說項,将來或可與東宮一泯恩仇。”
“喬監,崔某出身名門望族,又經由科舉入仕,至今前途已定。于太子而言,崔某身屬舊貴,絕非共謀大業之人。皇上在位一日,崔某無虞一日。一切終究不過是徒勞無功而已,何必又空費那許多心力?”
喬洪吉笑道:“老夫年逾六旬,與你相識多年,實未見得你有多少錯處。東宮那邊兒……怎麼就成了死結?況且你當真放得下那癡癡先生麼?他與小侯爺、國舅爺不同,是日後能助你保全身家性命的貴人。”
“喬監,”崔文純苦惱道,“可我不知他為何動怒。”
“莫急,”喬洪吉慢捋長髯,低聲道,“來日方長。”
聞言,崔文純垂首沉吟了半晌,終是命人回府,先将當日胡謅莫元舒是“乞兒”的幾名小厮亂棍驅出,而後才認真琢磨起了與莫元舒的幾番交集。
……
東宮。
彼時太子剛往手上染了些許胭脂,正為宗承受仔細塗抹着口唇。二人談笑打趣了好一陣,忽聽一聲門響,立時不敢再動。
宗承受挑起幔帳看去,見是内侍寶沉領着莫元舒緩緩步入了靜室,當下低聲道:“啟禀太子殿下,莫大夫回來了。”
太子微微颔首,宗承受也急忙擦去唇上的豔色,繼而卷起了周遭的幔帳。
“原來是如矜,春闱監試勞苦了。”太子不露聲色地擺了擺手,示意宗承受及寶沉下去,又溫言道,“是我考量不足,讓你強撐着病體應付那等繁巨庶務,望你見諒。”
“臣不敢。”莫元舒恭謹乖順地俯身行禮。
“快起來,别再跪着了。”太子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倍顯吃力地撐起身子,“崔文純可有不法之舉?”
“臣有負于殿下信重,未及探明便受召回宮,至今慚愧不已。不過崔文純位屬崔缜之侄,而崔氏一貫操權亂政,想來也應留下了不少把柄。”
太子垂首沉思了一會兒,忽而道:“我聽太醫說,你病發暈厥後……是崔文純将你抱回居室的?”
“臣不知。”莫元舒暗暗咬牙,“臣醒來時已然身在暖榻之上了。”
“看來他對你不一般。”太子饒有興緻地說,“如矜,你定要繼續籠絡住他,萬萬不可葬送了這段‘情誼’——你須得把握時機,争取早日探知崔氏秘辛。”
莫元舒俯身拜倒,懇言禀奏:“太子殿下,崔文純乃是崔缜從子,與臣毫無‘情誼’可言。況且臣實在不願與仇雠族人虛與委蛇,還望殿下另擇他人委以重任。”
“可我已無人可用。”太子歎道,“平日與崔文純來往交遊的同輩友人不過河東侯世子施璞、貴妃之弟楚尚楓兩人,其餘人等……根本難以近身。如矜,你得助我,這也是為了能使令尊冤獄早日平反昭雪。”
聽他提及父親,莫元舒霎時眼眶濕熱。他跪伏于地,身形微微地發着顫,内心掙紮了許久方說:“既如此,臣從命便是。”
太子快慰地颔首道:“好吧,我等你的訊息。”
“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