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純坐于官轎之内,心内反複回想着莫元舒方才的惡言惡語,一時甚為倦怠。
三生天子笃信佛法,平生隻恨自己未曾身投西土。崔文純既為翰林學士,位屬天子近臣,縱有萬般無奈也隻得奉敕為之。至于請鑄佛像一事……十餘萬災民安然無恙,則他雖有鑄像之口實,亦可無愧于心。
為官十年,罵名纏身。原以為今生就此蹉跎而過,偏生邂逅了莫元舒。喬洪吉言說此人是能助他“保全身家性命的貴人”,崔文純卻從未存有這等刻意逢迎、有所圖謀的心思,故而不曾提及禮部施救一事以求誇賞。
他清楚地知道,東宮日後必定要掃滅門閥舊貴,而崔氏一族首當其沖——他早就不敢妄想“保全身家性命”了。
苦思多日,崔文純仍不知莫元舒究竟為何而驟然動怒。他自袖中摸出于禮部官衙得來的《征鴻記》,細細玩味着莫元舒堪稱奔放清輕的書法,心内霎時盡是悲涼。
崔文純原本是一副貪戀風月的凡間心性,卻不得不自幼屈從于叔父的屢番毒打,乃至于背負了“興家耀族”的沉重包袱。他強逆本心,孤身走過人生的三十年。身邊同行者雖多,但無一人詢問他是否悲苦,無一人在意他是否辛酸。
多年來,他與誰相識、與誰交談、與誰飲酒——均受崔缜、冷濂生支配,宛似一架毫無生氣的提線木偶。
掇香寺傳劄之舉出自于一種近乎背叛的挑釁,他一向恪遵禮法,但不甘于如此了卻殘生,故而報複性地向一個“罪臣之後”伸出了手。
可莫元舒與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明白究竟為何不同。或許是源自于對罪臣親眷的同情垂憐,或許是源自于對相似心境的同病相憐——他們都不是自願走上這麼一條人生路的。
崔文純四歲啟蒙讀書,從未似河東侯世子施璞一般騁心快意,這也是他與小侯爺傾心結交的緣由之一。
父親早逝,他得不到父愛;叔父暴戾,他得不到關懷;出身崔氏,他得不到自由;官場聯姻,他得不到情意。
而小侯爺都得到了,他又如何能不羨慕?
前路荊棘密布,崔文純一直在孤身前行。小時候勢單力薄,一味乞求着來自于旁人的施舍;而今年至三十,依舊無力抗争,對一切束縛、一切危機都不知所措。他早已被打斷了脊梁,成了一條遊走于喪家邊緣的無牙犬,隻能絕望地趴伏在街邊等待死亡的降臨。
面對着同樣身在逆流之中的莫元舒,崔文純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膽怯、忐忑、畏懼,乃至于自卑。
崔文純伸出了手,這既是對莫元舒的襄助,亦是對自己的救贖。明明莫元舒已将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向自己遞來,卻又迅疾地收了回去。
這讓崔文純倍覺迷惘,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隻知道重重障壁後正隐匿着渴望。渴望打破綱常的枷鎖,渴望打破世俗的見地,再也不顧君父安危,再也不顧崔氏一族,再也不言忠,再也不言孝。
什麼是忠?什麼是孝?
他渴望自由,盡管這種自由将使他付出無比慘痛的代價,乃至于身家性命。
他都認。
但他不敢說。
他此生失去了很多珍寶,都是聖眷、富貴、官位、俸祿所無法彌補的。叔父、嶽丈從天而降,談笑着一件又一件地搬空了他的全部珍藏。為了護下碩果僅存的一顆真心,他必須要将它緊緊地封鎖起來。
況且……即便他捧出了真心,莫元舒也不會接受。
莫元舒那般厭棄他,大抵是會走的。走得遠遠的,再難尋覓。
……
卻說崔文純上表舉薦周平湖為尚書仆射、喬洪吉為參知政事,三生天子下诏嘉納,而朱瓒則遭罰俸處分。
東宮聞知,立時令僚屬齊聚于滄心殿藏書室。
太子賓客翁策之道:“太子殿下既已傳信,崔文純猶且谄媚皇上,一味舉薦非人,可謂明知故犯。”
“如矜,”太子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喘着粗氣問,“你近來可曾與崔文純會面?”
莫元舒正想着那日崔文純于吏部官衙外孤身遠去的背影,忽然被點了名,當下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話,臣近來忙于整理典籍,未曾得暇與崔氏相會。”
太子笑道:“如矜也不必如此用心俗務,那些事兒交與手底下的文吏協理便是了——安心養疴要緊。”
“臣謝過殿下。”
“殿下與諸公既說起了崔文純,”太子詹事柴望祯忽而憂心忡忡地禀奏道,“我倒念及一事,不得不從速講明——十月初十是皇上的萬壽。因禮部尚書沈叔駁力請節儉,龍顔震怒,專以崔文純、内侍監虎嘯林同為萬壽掌敕官,一同操辦萬壽。”
“戶部怕是要糜費了。”翁策之幽幽一歎。
聽太子說了一句“下去吧”,衆人當下齊齊退出。
莫元舒一路挑燈漫步。彼時天色幾近全暗,瓢潑大雨片刻不停。
近來他屢屢回想起崔文純那副凄楚的神情,原以為自己理應為崔氏族人的痛苦而倍覺喜悅,可心裡往往空落落的。
他不止一次地思考過崔文純為何會與自己結交,他希望此舉僅僅是出自于勳戚舊貴對東宮的滲透——若果真如是,他将來便可以肆無忌憚地對崔氏一門實施報複,同時不必為此存有任何良心譴責。
可他也隐隐有着企盼。
不論是南疆還是京華,于莫元舒而言皆是幽壑深淵。掇香寺方丈、詹事柴望祯,乃至于太子……無一人不是俯瞰與施舍,惟有“樸懷公”一人堪稱與他平心相交。
在得知崔文純乃是崔缜從子之前,此人完美符合他心内對“樸懷公”的萬般期許。
殿外暑熱未消,莫元舒卻隻覺得孤寒難耐。興許是方才着了風,此刻便又嗆咳起來。一路趕入居舍,他往榻上懶懶一躺,仍舊劇烈地咳嗽着。
我原本願意接納你的一切,可你偏偏是我殺父仇人的侄兒。長輩的恩怨此生難解,那麼你呢?
你是名門望族,我是罪臣之後,霄壤之殊,雲泥之别。你對我關懷備至,究竟是為了什麼?
……
卻說三生天子專令内侍監虎嘯林與崔文純操持萬壽——虎嘯林深知上意如何,故而竭盡奢靡之能事。崔文純每每委婉解勸,而虎嘯林竟充耳不聞。
俟萬壽當日,瑞虹映夜,明燈漫天。群臣齊至霁雲閣上觀燈,左右宦官恭謹侍立。
莫元舒侍奉太子上閣,環視周遭,卻獨獨不見三生天子銮駕。遠遠望見崔文純倚欄而立,他默默地注視了許久,終是打算相詢。
剛邁出一步,楚尚楓已揮着折扇迎了上去。
眼見崔文純與他一處說笑,莫元舒隻得駐足遠觀。回身四顧,太子詹事柴望祯正領着一幹東宮僚屬指斥萬壽陳設太過奢靡——他一時聽不進去,但覺燈火刺目,喧嚣惱人,便自行踱往僻靜角落去了。
那廂崔文純因問:“國舅爺,可曾見過貴妃娘娘了?”
楚尚楓一面瞧着遠處正聚于廊下一處說話的端欣與冷濂生,一面笑道:“樸懷兄莫要如此打趣。阿姊讨了皇上的恩典,今日不會列席。目下開宴在即,為何皇上遲遲未至?”
崔文純道:“我先與你賣個關子。”
聞言,楚尚楓霎時明悟。沉吟片刻,他又問道:“萬壽慶典所用銀兩幾何?”
崔文純未及回答,忽聽一陣驚呼聲傳來。
二人即往京華府北面的重巒疊嶂望去,但見山上光焰照空,十餘萬火把齊齊高舉,已先拼出了一個“吾”字,繼而複有數字次第燃起。
楚尚楓細細觀覽,見是:
吾皇聖壽千秋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