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子患病,東宮得了閑暇。莫元舒實在期許自己能康複如初,因而又往太醫院去。
他赤着上身趴伏于暖榻之上,露出了光潔白皙的後背。花文鼎一面輕輕撚動着沒入皮膚的銀針,一面示意學徒上前奉茶。
“師父,茶來了。”
“今日施了針,你的病便能大好了。”花文鼎低頭飲茶,忙裡偷閑道,“你表兄南下……便沒寄信來京?”
經由兩度接觸,莫元舒已确認花文鼎對自己卸下了心防,實際上這是憑借着樸懷的關系。他清楚,或許此人知曉一些樸懷所不曾告知自己的秘辛——況且樸懷答應了自己會寄信來京,而今卻無文字傳送,莫非……
他心弦一緊,霎時不敢細思,忙問:“的确并未寄信,莫非花翁覺得不妥?”
“倒不是‘不妥’。”花文鼎歎道,“隻是感慨他的心性仍與往日一樣罷了。當年他二十歲生辰,擺了一桌好酒好菜,籌算着要請一些公子王孫,到頭來無人赴約。後來還是喬洪吉——就是那個‘喬監’……是他把樸懷請到了政園去。但從那以後,樸懷便再也不提‘生辰’二字了。”
莫元舒沉吟了半晌,又問:“表兄一貫與楚國舅、施璞交好,難道他們也沒去麼?”
“十年前……河東小侯爺剛十歲,國舅爺也還沒來京華呢。”花文鼎笑道,“崔缜、施世修出征河西,冷濂生值守吏部,冷之意閉門修道,自然無人前往。況且樸懷請的大多是勳戚舊貴——可他們與樸懷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又怎麼會赴約參宴?”
聽聞此言,莫元舒忽而一怔。
太子殿下日後登基,自然要将勳戚舊貴一掃而光;但樸懷既與這班勳戚舊貴并非同路之人,若能勸得他轉投東宮,一切難題豈非引刃而解?
誰說世上絕無雙全之法?雙全之法近在眼前!
“我仍要歸咎于崔缜,”花文鼎并未察覺莫元舒的思緒,憤懑不已地說,“這麼多年了,我依舊對他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凡事隻知加以棍棒,從來不在乎樸懷是否願意。你表兄表嫂的婚事一概浮于表面,這便是崔缜、冷濂生合力締造的悲劇。崔冷二人眼中惟有仕途,從未顧及自家兒女,實在是本末倒置。”
“花翁,他們成婚多久了?”
“不短了,”花文鼎輕輕地摩挲着茶盞蓋兒,思忖道,“我算算……是了,他高中狀元那一年,也是二十歲的時候。”
“十年了。”莫元舒沉吟着,忽而計上心頭,“十年的光景……表兄表嫂難道就沒個子嗣?”
花文鼎将茶盞往小學徒手裡一送,不耐煩地開了口:“你不到三十歲,記性竟比我還差。當日我說了,你表兄與你表嫂常年分居,每日不過見面、叙話而已。你表兄忙着與朝中高官顯貴來往交遊,你表嫂又一心求仙問道——二人從未圓房,哪兒會有子嗣?”
“多謝花翁賜教。”莫元舒羞赧道。
花文鼎歎道:“你表兄也尤為不易。父親死得早,叔父又性情暴戾。崔氏百代恩榮……到頭來惟餘崔缜與你表兄兩人在世。樸懷秉性疏狂,專好詩酒,此生極盼逍遙自在,如今功成名就,卻偏偏沒了逍遙自在。”
“表兄既與表嫂并無感情,”莫元舒仍關注着那位未曾謀面的“表嫂”,“為何不納妾另娶?”
“天知道他為何不納?”花文鼎一一撤了針,“或許是他忌憚冷濂生,或許是他敬重冷之意,抑或是他專愛男子也未可知。”
聞言,莫元舒猛地翻身坐起,急切地問:“此話當真?”
這下唬了花文鼎一跳,險些将銀針紮入自己手心兒,當即斥道:“瞧你這慌慌張張的模樣,成什麼體統?你跟你表兄倒是一類人,表面上嶽峙淵渟,實則風風火火……”
莫元舒無暇理會花文鼎的自說自話——崔文純為何與自己結交?這是一直未曾得到答案的疑惑。莫元舒皺眉沉思,難道樸懷已在心裡為自己留下了一席之地?這究竟始于何時?為何自己全然不知?
莫元舒胡亂地穿好衣服,匆匆與花文鼎道了謝,而後飛身趕入停留于太醫院外的馬車之内。
車聲辘辘,略顯颠簸,莫元舒始終阖目細思。
原以為崔文純與自己的“厚誼”乃是出自于崔缜等人的指使,未曾料到還有這重因果。崔缜、施世修垂涎名位,最終害死了自己的滿門親眷;但樸懷……樸懷對此一無所知。
莫元舒的内心微微發着燙,胸腔内的震響險些将他擊倒。
甫一回居室,一名谒者持劄迎上,恭謹道:“莫大夫,有信使自淮東趕來,奉上崔學士親筆書信。”
看着信封上頗有淳古意味的“誠請癡癡先生親覽”八字,莫元舒立時謝過谒者,待其遠遠走後才顫着手啟封披覽。
這是崔缜、冷濂生,乃至于冷之意都不曾享有的殊遇。樸懷,你為何不願将自己的心意告訴我?若非花翁偶一出言,我絕不敢稍作臆想,那麼你與我豈非有緣無分?
莫元舒垂首細觀。
見得:
今春寒漸去,須免傷神之思,則君之病體可得大益。傅孝美之勢将衰,文純不日即與王師奉诏歸北,亟回京華與君一會,以全涓塵一歎。
落款為“樸懷”。
莫元舒暗思:“數句未有異樣,惟有‘涓塵一歎’深為不妥。”又念及崔文純曾欲引“方寸之間最易老,歲月從不饒涓塵”為安墳碑文,心内更覺不祥。
另有雜言曰:
文純性本疏狂,惜為家世所困,不得遣心作樂,然終有償願之日。今特記之,以略表真衷。
莫元舒反複吟詠數遭,品出字裡行間深表别離之意,一時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