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東定然出了變故,樸懷現在何處?會不會……
正思索間,忽有谒者叩門,言說太子詹事柴望祯有請。莫元舒便掩藏了來信,随那谒者緩緩奔滄心殿來。
彼時病痛稍有纾解的太子正與柴望祯立于滄心殿外叙話——見莫元舒行至,太子先免了他的見禮,莞爾道:“不知如矜所患痼疾可曾痊愈?此前我見你尚有病色,近來卻是好些了。”
莫元舒躬身應答:“不敢勞動太子殿下費心。臣此病實在難除,雖經太醫院院判花文鼎悉心調治,仍較常人更懼春寒、暑熱、秋意、冬風,歲歲惟有四季之交甚少發作。多年療愈,久病成醫,倒也習慣了。”
聞言,太子謂柴望祯道:“師傅所言不錯。如矜果然心性超人,将來必可安邦定國。”
柴望祯笑道:“如矜,花文鼎身屬性情中人,你如何能讓他心甘情願地為你診病?”
“柴師傅有所不知,是……是翰林學士出手相助。”
“崔文純待你不薄,”太子颔首歎道,“當真不可等閑視之。”
眼前是柴望祯似笑非笑的面孔,莫元舒知曉這位太子詹事正期待着自己俯身拜倒,并以惡毒之語控訴崔氏禍國亂政的種種罪行,最後再以極盡赤忱的姿态叩謝儲君的恩德。但他心内時時閃動着崔文純那抹寂寥黯然的背影,那雙慣會流露出融融暖意的眼眸,以及那一夜任勞任怨的忙碌。
他的心并非鐵石鑄就,他做不到。
崔文純固然是他殺父仇人的侄兒,可相識以來,他的确多蒙樸懷看顧。縱使他屢番以鋒刀利刃刺向樸懷,樸懷卻始終容忍退讓,不與他計較。況且……樸懷或許還對他存有别樣的心意。雖然這仍有待證實,但他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識好歹?
他不知應如何回應樸懷的心思,更不知樸懷眼下是否仍用情如初。他憑借冷漠與疏離折磨了樸懷許久,自己卻也不甚開懷。
他一直不明白,明明是在向仇人施加報複,為何沒有獲得相應的快意與滿足?
就在一瞬之間,莫元舒發覺自己錯了。
複仇的利刃理應紮向崔缜、施世修,甚至還有高高在上的三生天子。可回憶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雖然奮力地揮舞着雪恨的鋼刀,但隻砍得樸懷一人遍體鱗傷。崔缜、施世修、三生天子則一切照舊,他們或許都不知道世上仍有“莫元舒”這麼個人存在。
一切怒火,一切不甘,一切痛恨,都隻傷到了在乎自己的人;而崔缜官高位顯,施世修兵權在手,三生天子醉生夢死——莫氏一族真正的仇人們依舊活得優哉遊哉。
莫元舒想要試試。試着捧出真心,隻獻給樸懷,而無關乎旁人。
但願還來得及。
“如矜,淮東戰事将終。”柴望祯捋髯道,“今傅孝美雖遣兵馬圍困淮陰,但遇崔文純、楚尚楓竭力固守,難免四面楚歌,覆滅之日應在不遠。皇上欲遣太子殿下南下安撫淮東黎庶——老夫知曉令尊一貫久曆兵戎,故而薦你相伴。不知你意下如何?”
聽得“崔文純”三字,莫元舒霎時心亂如麻——文官何須親臨戰陣!況且淮陰克複未久,倒留一幹宿将不用,偏偏令一文官總攬防務,周平湖定然别有用心!
他倏爾急急發問:“莫非淮陰之圍仍未得解?”
太子喟然道:“傅孝美重兵圍城,欲作殊死一搏,淮陰恐怕已無保全之法。不過倘若他攻下了淮陰——周仆射即可乘勢引兵進逼,則傅孝美必然死于人手。”語畢,見莫元舒面色慘白得駭人,他複問:“如矜,你可是身子不适?”
莫元舒恍若未聞,隻在心内不斷回想着“涓塵一歎”四字。
原來你隻有在面臨絕境時才肯寄信于我。倘若傅孝美攻破淮陰,這便是你的遺書了。三十年風風雨雨,最終亦不過寥寥數言流傳于世。大敵當前,朝不保夕,你為何不對我講明?是怕我沉疴難醫麼?
莫元舒心内大恸。
自他得知了崔文純是崔缜的侄兒後,似乎從未心平氣和地對崔文純說過任何一句話,每句話裡都充斥着諷刺、促狹、捉弄、調笑。他在賭氣,在存心與崔文純為難。
俟太子離去,柴望祯溫言問道:“如矜,莫非是崔文純給你千裡傳書了?”
聽此一問,莫元舒終于回了神,避而不答道:“柴師傅可曾聽聞淮陰戰況如何?”
柴望祯笑道:“隻知崔文純與楚尚楓正堅守淮陰,其餘諸事一概不知。你既做了東宮的司經大夫,理應知曉何為‘避嫌’。崔文純身赴戎機,竟将軍中諸事與你講明——若使他人聞知,因時劾奏,你二人俱有坐罪之患。況且尚有令尊冤獄……”
頓了頓,他又道:“如矜,你有負于太子殿下的信重。莫非你已忘卻崔缜的所作所為了?”
聽他提及父親冤獄,莫元舒立時肅穆道:“自然不敢。隻是案發之日……崔文純年方弱冠,初入仕途。崔缜的确罪孽至大,但這一切與其侄無幹。”
柴望祯語重心長地說:“如矜,你扪心自問,究竟是與他無幹,還是你另作他想?施世修之子施璞尚且年少于崔文純,你對那施璞便也用心至此麼?不論如何講,太子殿下遲早要将今世門閥舊貴一掃而空,而崔氏必定首當其沖。你早些脫身,不可陷得太深。”
“你背負血海深仇,日夜圖謀為令尊洗冤雪恨,終歸有個盼頭。”柴望祯趁熱打鐵地繼續言道,“可崔文純不同,他牽挂太多、活得太累,崔氏一門的無上恩榮壓得他根本喘不過氣兒來。望族、寒門之分猶如天塹,你們将來必定是要分道揚镳的——既然你心在淮陰,正好可随太子殿下一同南下。”
莫元舒一時不知如何再為崔文純辯解。他怅然若失地回了居室,卻一時無心收拾心囊,隻是癡癡地望着桌案上的墨劄出神。
樸懷可能會死。
他頓覺痛悔,自知不該将一切都悶在心裡。樸懷的安墳碑文寫得太早了,它派不上用場。
他要去尋他,彌補先前的謬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