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介文官,何必親臨戰陣?”
崔文純将衣物穿好,搖頭道:“周仆射深恨幸臣,欲借傅孝美之手殺我二人,故而遣我等一同駐守淮陰,他倒作壁上觀。也是我膽色有遜于人……一場仗拼殺下來,如今一上馬就心驚膽戰,日後恐怕乘不得馬了。”
莫元舒沉沉道:“皇上遣你幾人入軍應是充當耳目無疑,為何不将此事禀奏皇上?”
“就算禀奏了也無用。”崔文純心弦一緊,喟然道,“淮陰位屬要沖,不論何人駐防皆是一般。況且周仆射未予任何把柄,縱使皇上有心申饬,亦無計可施。”
莫元舒冷笑道:“周平湖肆意妄為,意圖借敵手殘殺同僚。這等惡行……豈能放任自流?”
“我尚且未作理會,”崔文純歇息了片刻,手上終于有了力氣——他推得莫元舒退了兩步,“與你又有何幹?讓開。”
莫元舒心思一動,順勢跌坐在地,忽而猛烈地咳嗽了起來,直咳得聲嘶力竭,根本挺不起腰。崔文純登時不勝追悔,趕忙俯身去攙——不料牽動傷口,隻得掀袍跪下,以臂彎将莫元舒托起。
“為何不去尋花翁問診?”崔文純垂首望向那慘白的面容,終于動了真怒,“你就如此厭惡我,連自己的身子都能耽擱?”
莫元舒稍稍睜開雙眸,見崔文純面上滿是憂急關切之色,心内尤為開懷,自知與楚尚楓仍有不同,一時呻吟道:“我……我……”
“小祖宗!偏要急死我才罷!”崔文純強掃疲色,咬着牙起身便欲往屋外去,忽被拽住了袖子。
莫元舒翻身而起,笑道:“樸懷,你中計了。”
“你……”崔文純愣愣地瞧了半晌,“你的病……”
“多賴花翁妙手回春,好了大半了。”莫元舒緊緊握住崔文純的手,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若非樸懷相助,永無病愈之日。”
“有話說話,何必拉拉扯扯的?”崔文純察覺到手上溫熱的觸感,略覺不适地嘗試掙脫,可未能如願。
見他似有去意,莫元舒死死箍住了他的兩條胳膊,掐得崔文純皺眉問:“你又要做什麼?”
莫元舒的目光如同毛筆般細細掃過了每一寸肌膚,這讓崔文純尤為納罕。正欲發問,忽聽莫元舒悶悶地說:“樸懷,我不厭惡你。先前是我有負于你,還望……海涵。如今我雖在東宮為官,但絕不會與你斷絕舊誼——日後咱們還與禮部初逢時一樣,我……”
“如矜,我隻是不明白。”崔文純用力掙了掙,卻根本動彈不得,無可奈何地開了口,“不明白你究竟為何對我忽近忽遠。自相識以來,我對你一貫赤心相待,你卻屢屢……你是個少言寡語的心性,我也不敢貿然相詢,惟恐再度觸怒了你。可……”
“樸懷,你不必再說了。”莫元舒頹然垂首,“我并非有意為之,其間确有緣故,将來自會尋機向你講明。”
“我可以等,也可以體諒你的苦衷,但你不要拖延太久。”
聞言,莫元舒手上微顫着用力。
你眼下迫不及待地渴求解惑,到時你便會知曉——你的至親崔缜、你的世伯施世修、你的君父三生天子都會被牽扯其中,你要何去何從?我是一定要複仇的,你要阻攔我麼?
崔文純望着莫元舒悲恸的神情,隻道他仍深陷于對周平湖的憤懑之中,當下不顧被掐得生疼的胳膊,擡手為他理了理稍顯紛亂的發絲:“如矜,眼下周仆射位列宰執,萬萬不可以卵擊石,莫若待你我回轉京華後再細作思量。”
“都依你。”莫元舒沉吟半晌,終于問出了于心底盤桓許久的疑惑,“當日你坐守淮陰時傳劄來京,其間所言究竟是何用意?”
崔文純佯作茫然,搖頭不語。
“樸懷,”莫元舒緊緊攥住他的手腕,“說實話。”
見實在拗不過他,崔文純隻好如實招認:“彼時淮陰陷入重圍,我與楚國舅隻道城池必陷,不甘以默而死,由是方撰得一劄……托付後事。我生于京華、長于京華,三十年一事無成。算來算去,惟有你知曉我的葬身遺願,我隻能賭……賭你會顧念舊誼。”
蓦地,莫元舒一把抱住他:“樸懷,你若死于淮陰,亂卒踐踏、戰火熊熊,我又往何處收你的屍?”
崔文純實在無力掙紮,終是笑道:“收不着便收不着吧。我那孔雀裘不仍在你手裡?留個衣冠冢即可。到時圍着墳茔繞上三圈兒,将‘方寸之間最易老,歲月從不饒涓塵’粗粗念過數遍——我的魂魄縱在千裡之外,恐怕立時也要來尋你了。”
“不許再說喪氣話,”莫元舒低低地說,“我甯願自己從沒聽過這十四個字。”
崔文純方欲答話,忽而有一谒者自外面兒叩門而入,這唬得他将莫元舒大力推開。
“莫大夫,太子殿下正四處尋您問話呢。”谒者笑着躬身道,“我轉了一圈兒沒找着,聽得屋裡有動靜,故而來此碰碰運氣——您果然在這兒。”
“如矜,你去吧,大慈庵有我一人便夠了。”
莫元舒邁步随那谒者行至庵外,回首遙見崔文純孤身立于院内相送。
彼時寂夜無聲,皓色自雲端悄然瀉落,稍稍映出了那縷單薄的身影。暑意四散,陰風驟起,吹得長袍微動——在花文鼎口中,樸懷曾經也是風流灑脫的心性,如今卻時而寂然肅立,時而緘默正坐,似乎已于黢黑的囹圄内受困了多年。
莫元舒生生忍下了在此剖明心迹的念頭,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