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奉诏駐跸金陵兩月,日夜勤勉理政,奏免淮東一年賦稅。三生天子予以恩準,複召太子返京。太子即與莫元舒一路乘舟北上,而崔文純及楚尚楓則因各自傷勢未愈,暫且滞留于金陵。
莫元舒思緒紛雜,一連數月不能靜心,常常念及去歲長翠亭冬夜相叙之誼。因借秋日休沐之機奔出京華府,至百香山乘夜獨處。
他打馬至長翠亭,彼處空無一人,遂翻身下馬,沿先前經行之路緩步前行。眼前盡是秋意山景,心内竟時時浮現出那日二人于此交談的種種情形。如今崔文純正在金陵,不知為何又不再傳信。
莫元舒愈走愈急,腳下踉踉跄跄,忽而仆倒在地,驚得身後坐騎嘶鳴了一聲。複起身時,面前正是那道殘碑。耳畔再度響起了崔文純于碑前的自傷之語,他驟覺滿心孤寒,顫着手輕撫殘碑上所镌刻的詩文,口中呢喃作聲。
夜未闌,月下步伐稍緩。
忽聽一聲“如矜”,莫元舒愕然回首,但見崔文純靜寂地站在五步之外。清風吹得衣擺輕晃,此間情形一時若夢。他緩緩站起身,趑趄着上前數步。未及言語,卻先咳嗽了起來。
崔文純笑道:“方才我見過拙荊後便去東宮尋你,你卻不在,我就隻好往此處來了。”
半晌,莫元舒漸收喉間癢意,因問:“可曾觐見了皇上?”
崔文純退後一步,搖頭道:“我抵京未久。皇上昨夜宴飲後大醉而歸,今日未曾起身,虎公公言說須得過幾日再行召對了。”
秋夜靜谧,偶有蜩蟬悲鳴自林中傳來。二人相伴一處,經荒冢向前并肩而行。雖然此番是故地重遊,莫元舒卻明顯覺出了異樣。與南征前不同,如今的崔文純行走格外緩慢,舉止僵硬,不敢有絲毫恣意之舉。
他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番,卻未見馬匹相随,不由又問:“樸懷,你是如何上的山?”
崔文純笑道:“單憑雙腿,費不了多少工夫。”
“我若不在,你豈非白白劬勞一場?”
聞言,崔文純不以為意道:“那我走回去便是了。至館驿以幾兩銀子歇上一宿,翌日入城再尋你即可。”
二人兜兜轉轉了好一遭,竟又轉回了長翠亭。莫元舒于亭内坐了,崔文純則懶懶地倚柱而立。
垂首琢磨了許久,莫元舒終是問:“到時慕霜宮召對,你打算如何向皇上陳述淮東之役?”
“如實陳述,不添半句虛言。”崔文純皺眉作答,“至于周平湖的所作所為……且待我與楚國舅磋商後再行禀奏。但即便此番周平湖安然無恙,将來亦難保無虞。”
“知道。”
莫元舒神情娴靜,舉止從容,絲毫沒有責怪崔文純“竊弄威福”的意味。
崔文純訝異地看了他片刻,繼而搖頭失笑:“如矜,我愈發看不透你了。原以為你會動怒,不料竟是這般安之若素的神色。”
沒什麼可動怒的。他曾想殺你,死便死了吧。
莫元舒明明并未飲酒,此時竟似有醉意,隻覺得月影映照下的崔文純尤具一番秀色。忽而有一種異樣的奢念自心底掙紮着開拓出了一方天地——他想為樸懷打破塵寰的束縛,繼而創下一片永晝的樂土,可他不敢笃定樸懷會來。
三十歲的翰林學士,皮囊活着,心卻死了。或許死于幼年喪父的孤苦伶仃,或許死于被崔缜兩次打斷右腿的劇烈痛楚,或許死于空無一人的生辰宴會,或許死于全無溫情的新婚之夜……
其實莫元舒與崔文純很像。他的心也已死去很久了。
他曾承歡膝下,曾放聲歡笑,曾無憂無慮。每逢生辰,母親會為他親自下廚,做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雖然莫氏一族并非大富大貴,但日子平靜而甜蜜,他樂在其中。
直到那一日。
崔缜的奏疏快馬送抵京華,三生天子則慵懶地高卧于慕霜宮内,稍稍動了動手指,這讓他立時失去了一切——父親被迫服毒,滿門流放南疆。他忍辱負重,病痛纏身,強撐着苟活于那片窮山惡水,生生熬過了十年。
十年中,他總是在道别。與母親道别,與親眷道别,與昔日的自己道别。
樸懷也是如此。
兩人惟一的不同,是莫元舒曾經擁有過,而崔文純始終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