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天子将蓋碗兒擱下,邊摩挲着佛珠邊說:“聰敏伶俐,朕有賞賜——你喚作什麼?”
“奴婢隻知伺候主子,從無貪利之心,主子亦不必再問奴婢的賤名了。”
“慕霜、淇風兩宮十萬宦官個個都盼望着朕能有此一言,惟有你并無此意。”三生天子興緻大起,笑謂虎嘯林道,“當年你也與他一樣,引得朕深以為奇。”
虎嘯林慈顔含笑:“皇上既問了你,你便說吧。”
寶沉又一次俯身叩首,而後才道:“奴婢喚作寶沉,隻因出生時恰巧趕上家父将傳家之寶失手沉入了江中,故而得了此名。”
“竟是這麼個‘沉’字。”三生天子不悅地搖了搖頭,複提筆于紙上寫下一個“忱”字,又道,“傳家寶丢便丢了,又與你有什麼相幹?朕今賜你以‘忱’字為名,自後以赤忱為寶,永世不易。”
寶忱三度叩首謝恩,顫着手将上好的生宣接過。
“你父母現在何處?”
“回主子的話,”寶忱垂眸應答,“十年前京華大旱,家中親眷病餓而死,留得奴婢一人讨飯為生。後來蒙善人指點,方才淨身入了宮。”
“‘京華大旱’?有這回事兒?”三生天子笑着揮了揮手裡的佛珠,“雖有些許旱情,其實也不必刻意留心。朕常于太液池旁設宴觀戲,那兒的水可年年不見少。”
思忖了片刻,他忽問:“崔卿,朕猶記得太甯局近來所排的《孽海記》缺了個‘色空’,不知你與喬卿可曾擇人遞補?”
崔文純與喬洪吉本來正低聲議論着寶忱的出身,如今驟然聽聞皇帝發問,被唬得連忙起身同答:“臣等尚未遞補。”
語畢,興許是畏懼三生天子動怒,崔文純再行禀奏道:“葆甯王形貌頗合色空——可惜王爺畢竟出身天家,難有春心半露之色,隻好去扮‘本無’了。”
三生天子笑着示意二臣坐下,歎道:“朕那兄弟素來貪戀風月,卻扮不出‘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的色空,這豈非咄咄怪事?也罷,便由他去扮本無,朕自令寶忱妝扮色空。”
聞言,衆人皆望向那一步登天的小内侍。
寶忱惶然拜倒,顫聲道:“主……主子,奴婢……奴婢……”
“不必如此慌張,”三生天子笑吟吟地說,“朕為天下之主,頗具識人之能。你往日未曾登台,但勝在上蒼垂憐,賞了你一副好嗓——可令喬崔二卿從旁教導,從速排出《孽海記》,也好一解朕心内饑渴。”
話已至此,寶忱隻得叩首謝恩。
三生天子複謂虎嘯林道:“若有雜事,此間可一并呈上——到時忙了便顧不上了。”
崔文純深知不妙,他死死盯着虎嘯林手上的奏疏,面上倒強作出了雲淡風輕的神色。三生天子略略一看,不由沉沉道:“司經大夫莫元舒……這是何人?朕竟不知。”
崔文純方欲求情,忽聽虎嘯林道:“皇上,此人乃是罪臣莫度回之後,于去歲被太子詹事柴望祯禮聘為司經大夫。”
“誰是莫度回?”三生天子疑問。
“當年河東郡公奉诏征西,莫度回身為副将,卻不堪大用,以緻三戰三敗。”虎嘯林笑意盈盈地望向崔文純,“多賴樞密使崔公勘明真相,皇上将莫度回賜死,由此嚴明了朝廷法度。”
三生天子皺眉思索半晌,卻實在記不起這檔子事兒了。于他而言,莫氏滿門僅僅是一抹無足輕重的塵埃罷了,何須刻意留心?
“既是罪臣之後,焉能輔弼元儲?着即革職,不許再入東宮。”
虎嘯林笑着以朱筆拟了禦批,登時欲遣内侍明發三省。崔文純打定主意,正欲起身講情,卻突地被喬洪吉緊緊拽住了衣袖。他微微一怔——如此一耽擱,明诏已由内侍發出了亂珠榭,良機盡逝。
崔文純焦急難耐,又見喬洪吉穩若泰山,一時也隻得沉下心來。
三生天子一連處置了幾件瑣碎小事,實在煩悶至極:“王公大臣們年年領着許多俸祿,卻毫無自理俗務之能。日後這等庶務不必上呈禦批,但由三省拟了所見來看便是了。”
虎嘯林含笑稱是。
“畫院現由何人值守?傳他入宮,朕今日自扮維摩诘,令其仿繪《維摩居士像》。”
衆人面面相觑,最終由喬洪吉拱手作答:“畫院不知皇上今日将欲召見,因而無人值守。”
三生天子驟覺不悅,卻又自知未曾預先傳旨,隻好喚道:“崔卿,今日且由你來執筆。”
縱使崔文純眼下滿心憂戚,亦隻得躬身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