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崔文純受邀于酉時往鹹嘉飯莊來,他刻意遲了一時半刻,以便為東道主留出富餘工夫。
方于門口落轎,适逢楚尚楓也翻身下馬,當即各自拱手見禮。二人原先即交情甚笃,此前南下添了捍守淮陰的一番同生共死,眼下更是親睦有加。
楚尚楓身心俱受重創,先失一扇,後失一目,自是喪盡了以往豪情。崔文純望着他右目處斜覆着的黑綢,心内倍覺痛惜,又不敢驟行安撫,隻好委婉言及别事:“正秋,我聽聞貴妃娘娘欲尋花翁請脈診病,不知此事确否?”
“确有此事,”楚尚楓淡然應對,舉止再不複往昔的别樣神采,“但并非‘診病’,而是求子。可惜皇上不曾允準,縱有千般不甘,也隻得作罷。”
“貴妃娘娘寵冠六宮,又得皇上專寵,想來命中必有貴子。”
楚尚楓以漆黑的左目凝視了崔文純許久,終是說:“我倒不覺得阿姊非要有個子嗣。皇宮的日子不好過,帝王之心又不可窺測,我隻盼着阿姊能平安、能舒心,其餘的……聊勝于無。”
“宮牆内的明槍暗箭數不勝數,”崔文純歎道,“娘娘既已嫁入天家,終歸應以誕育子嗣為上策。正秋,其實為妻、為臣并無過大差異,侍夫以色、侍君以忠,而評判‘色’‘忠’之權俱在夫、君——夫貪妻色之日,自然寵妻;君欲臣忠之時,自然用臣。可須知人心難測,保不齊……”
二人正溫言叙話,忽見施璞匆匆迎出——一見楚尚楓情狀,登時微怔。
半晌,他終是淌下淚來,哽咽道:“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楚尚楓黯然垂首,一時無言。
崔文純不敢任由二人在此,忙說:“小侯爺,吉時已至,何不引我等上樓一坐?”
“是我疏忽了,快随我來。”施璞一面拭淚一面颔首,連忙領着他們上樓往道宏廳去。
廳内早支了牌桌,三人各自落了座,施璞又點了一個伶俐的小厮近前湊數。四人打了一把——小厮自是不敢輕取頭名,崔文純與施璞欲哄得楚尚楓高興,此三人一味不和牌。
偏偏楚尚楓手氣不佳,就是不上張,亦瞧出了三人心思,便将牌一推,不悅道:“你們倒讓着我!這牌沒勁,歇手!”
小厮趕忙起身侍立一旁,施璞則戰戰兢兢地不敢說話,隻好由崔文純拱手緻歉道:“正秋不必動怒,我們重新碼牌再打便是了。”
四圈兒終了,小厮一把未赢,崔文純倒奪了魁首。
施璞遣出仆役傳菜,幾人悶頭吃喝。崔文純心事重重,自己胡灌了幾大杯烈酒,結果被頂得頭昏腦脹;楚尚楓也一心戀酒,絕口不提淮東戰事——施璞左看右看,知曉他二人俱有煩憂,也不敢複言娶得明昃為正妻的喜訊。
“樸懷兄,”楚尚楓被酒意激得雙頰酡紅,僅剩的那隻眼睛略微有些失神,“你的胃不好,莫要如此飲酒。”
“無妨。”崔文純擡手揮了揮,仰頭将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無妨,醉死算了,省得受累。
正痛飲間,倏爾被奪了酒杯,又聽施璞低聲道:“樸懷兄,你……你少喝些,别再哭了。”
崔文純後知後覺地往臉上摸了一把,竟覺得手心兒裡滿是濕熱觸感。他怔怔地望着施璞雙眼中藏不住的點點眷注,忽而很想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一場。
他太累了,累到連大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樸懷兄,”施璞扶着崔文純往椅上靠了,關切地說,“我與正秋是你的摯友,你有什麼煩心事兒……說出來,都說出來,有我們在。”
說什麼?說你父親是莫氏一族的仇人麼?
崔文純的目光中滿是迷茫,他伸手撫上施璞的臉頰,倍顯愛憐地捏了捏,歎道:“你還小,不需你費心。之前聽你們府上的仆役說,你近來總是去跑馬場修習馬術?”
“正是,”施璞含笑望向楚尚楓,“我想早日追上正秋,不能被他落得太遠。”
瞧着笑意盈盈的施璞,崔文純心内對他的豔羨與嫉妒就此到達頂峰,霎時淚如泉湧:“好,真好。無憂無慮,無牽無挂。小侯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麼羨慕你。”
“樸懷兄說笑了,我有什麼值得羨慕的?”施璞不以為意,“我倒羨慕樸懷兄——崔氏一門代代顯赫,翰林學士位列清貴,樸懷兄又娶了天仙一般的夫人,可謂祖宗庇佑,洪福齊天。”
“不……不……”
聽聞施璞所言,崔文純戰栗着身子試圖起身,不料顱内驟然傳來一陣劇痛,登時跌倒在地,不知撞翻了多少菜肴。
冷濂生、喬洪吉所言時時萦繞耳畔,震得他慘叫出聲。
“放過我……放過我……”
他痛苦不堪地竭力搖着頭,試圖驅散這一如夢魇般的長久折磨。不料适得其反,冷喬二人愈發聒噪不休,絮絮叨叨宛似念經。兩耳既已蒙難,雙眼也未得解脫。他眼前時而是動怒時兇神惡煞的崔缜,時而是幾乎每時每刻都帶有溫和笑意的三生天子。
少年時,他常常被崔缜罰跪于崔氏宗祠,一跪就是一整夜。如同重巒疊嶂的滿牆牌位向他無聲訴說着列祖列宗過往的榮光,并默默地告知他——他是崔氏滿門的惟一希望。
為了虛無缥缈的“希望”,他失去了一切,好似人生的全部意義就是這個“希望”。但三十年了,他根本看不到任何光明。一路走來,除了無窮無盡的罵名,他一無所獲。
他仿佛身在荒原深處,漫無目的地獨自行走。想哭泣,想呐喊,卻隻能看到“崔”字——鋪天蓋地的“崔”字,漫山遍野的“崔”字。
他想扔了幞頭、散了發髻、脫了衣袍——哪怕僅有一瞬,他也心滿意足。
可他不能。
崔文純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迷惘地望着一片狼藉的道宏廳,一時分不清這是飯莊還是荒原。他暈頭轉向,腳步虛浮,徑直往廳外去。施璞與楚尚楓從未見得崔文純有這等失态之時,下意識地便要跟上,卻聽他道:“不需你們跟着,歇着去吧。”
都别跟着我,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四下裡喧嚣紛擾,賓主盡歡。崔文純辨不清東南西北,隻在廊下亂走。忽被大力一拽,他毫無防備,竟就此身形一歪,倒入了旁側的靜室。那邊兒的客官聽見了動靜,待遠遠擡頭看時,靜室的房門卻早已關閉,惟留得門環猶在輕輕晃動,便也不再管了。
崔文純迷迷糊糊地就地一躺,心神尚算清醒,隻是渾身乏力,根本動彈不得。他竭盡所能地睜着雙眼,想看清是何人這般膽大包天。可惜面前之人隻有個模糊的輪廓,他實在看不清楚。
忽聽那人道:“瞧你,眼睛瞪得活像一對兒銅鈴。”
是莫元舒。
崔文純長籲了一口氣,一時不再揪心,終于阖目醉倒了過去。
濕熱的巾帕覆于面上,莫元舒為崔文純淨了淨臉,另倒了一盞擱了雙倍葛花的熱茶。本欲就此令他飲下,又恐口感不佳,複添了少許糖霜。待糖塊兒化開,莫元舒才扶起他飲盡了茶水。
醉成這副樣子,縱有何等言語亦難以說個分明了。
“與施璞、楚尚楓恨不得一日見八回,反倒躲着我。”莫元舒恨恨地盯着崔文純,不由伸手掐了掐他的臉頰,“摯友,摯友,你還有沒有别的詞兒了?”
崔文純不适地哼唧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