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數日,三生天子召開廷議,傳宰執及崔文純、朱瓒同入淇風宮清和殿推舉新任尚書仆射。
依祖制,廷推須有三名禦史在旁評議,且皆不得因言獲罪。禦史封久陳、鄭大經、羅潛保照例列席——此三者素以“清正剛直”著稱,凡事拘泥教條,惱怒起來六親不認,連皇帝也得讓出幾分薄面。
崔文純深知其等秉性如何,清和殿内必有一場惡戰。
俟群臣禮畢,三生天子示意平身。衆人落座——三位禦史并肩坐于一處,個個神情肅穆,矜持不苟。
朱瓒打量了三人一番,因拱手說:“皇上,臣此前奉敕與翰林學士崔公共推新任尚書仆射人選,實在不敢怠慢。終與崔公聯名保舉禦史中丞費名臣、禮部尚書沈叔駁、刑部尚書李乃安三者,望乞聖裁。”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端欣聞言微微颔首,禀奏道:“皇上,此三人俱是精幹之臣,的确可堪大用。”
太子與冷濂生則屏息凝神地相對而坐,無一人有所舉動。三生天子環視宰執,見得喬洪吉隻顧悶頭打理濃髯,隻好轉問禦史之見。
封久陳起身奏道:“皇上,刑部尚書李乃安雖通刑名,可惜刑名之道于尚書省而言并無用武之地。尚書仆射一職手握實幹之權,任重非常——臣以為李乃安難任其職。”
崔文純沉靜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桌案出神。
鄭大經随之起身,拱手禀奏:“皇上,禦史中丞費名臣單掌奏事之權,素無主政一省之能。如今尚書令周平湖遠在淮東,凡事皆須仆射上心傷神,而費名臣因循守舊,隻知躬身承旨,絕少宰執風骨——臣以為費名臣難任其職。”
衆人面面相觑。
羅潛保亦奏道:“皇上,禮部尚書沈叔駁久執禮部,本不深慮政事得失。此前順陵明樓慘遭焚毀,尚有葆甯王加冠之儀未曾妥當辦理。若不先了此事,沈叔駁尚且不可轉任他衙——臣以為沈叔駁難任其職。”
“三公此言何意?”朱瓒不悅道,“吏部與翰林院總共薦舉了三人補缺,竟盡遭三公否決——這可依着祖宗的成法?”
鄭大經一甩美髯,冷笑道:“朱公張口閉口便是‘祖宗成法’……鄭某實在不解,莫非由吏部左侍郎與翰林學士廷推宰執倒是祖宗的成法了?”
聞言,朱瓒一時不知如何答話,隻好沉默以對。
崔文純悄悄瞥了一眼上首,卻見三生天子面色微沉,雖仍面帶笑意,但雙眼近乎眯成了縫隙,隻在手裡不斷摩挲着佛珠。他常伴駕前,自然知曉此乃皇帝不勝煩悶的表現之一。
當日太祖臨朝,三令五申不得使廷推專出吏部與翰林院,須由三省、樞密院、禦史台、吏部、翰林院各遣僚屬詳議,以除專權擅斷之患。
可惜時過境遷,三生天子平生深恨百官聒噪,尤以禦史為最,為此竟十年不拜宰相。隻怪他一時興起,倒似太祖一般召來禦史列席廷議,孰料惹出這許多麻煩,不由暗自埋怨祖宗多事。再瞧瞧自己任用的一班宰執,個個故作高深,宛似木雕泥塑,絕不肯為君分憂,一時更為憤懑。
虎嘯林侍立于禦座旁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三生天子的神情,複又望了望滿座的朱紫貴人——那鄭大經見朱瓒被自己噎得說不出話,愈覺道義在肩,又瞧着崔文純滿面肅穆地坐在那邊兒,當下言語難免夾槍帶棒,明裡暗裡譏刺廷推并非出自本心,乃是有心之人圖利而為。
崔文純還未作聲,這倒着實惹惱了朱瓒。費、沈、李三人俱由他一力舉薦,崔文純不過是聯名附議而已。
眼下鄭大經近乎亮劍,朱瓒登時不複沉默,因道:“既然鄭公如此不忿,不妨說出幾個人選,也可求得宸衷明示。”
鄭大經焉敢越權言事?隻得垂首無話。
封久陳與羅潛保卻未曾生懼,琢磨了片刻,終由封久陳朗聲禀奏道:“皇上,莫若将周平湖召還京華,以尚書令一職統管尚書省。如此既免去了一番無謂之争,又可弭平廷議之憂……”
話音未落,三生天子沉沉打斷道:“胡說,廷議有何可憂?”
這下宰執們再也難以安坐了。
端欣頭一個離座拜倒,階下群臣随之次第叩拜于地。封久陳話未說完,也隻得俯身叩首。
衆所周知,三生天子用“胡說”時惟有兩類情狀,其一是與嫔妃、近臣談笑,因對這些人格外優容,語氣常帶幾分嬌寵;其二是龍顔震怒,神情往往略含嗔怪——一如目下。
“費名臣位居禦史中丞,竟容得下屬如此逾矩,當真不堪充任仆射。”三生天子終于喪卻了耐性,徑直頒下中旨道,“朕看沈叔駁便是上佳之選,令他以本職兼任尚書仆射,暫且不加平章事——此诏由崔卿草拟。”
三生天子自幼刻苦讀書,極富才情,亦令所頒上谕務必重飾多文,不得就事言事。崔文純很是費了一番心思——诏書拟畢,先得了皇帝首肯,而後才由虎嘯林钤印。
因趕着與幾位老伶工一同教導後生排戲,三生天子格外開恩,并未加責于三位禦史,立時遣出群臣,自與宦官們打馬奔赴太甯局去了。
崔文純與朱瓒一同出了清和殿,相互拱手作别。
朱瓒因說:“做這個吏部左侍郎做得我心亂神危,興許過兩年便要回鄉務農了。”
崔文純隻道這是在說笑,跟着随口附和了幾句。又辭别了冷濂生,繼而才返回内宅。
方入卧房,冷之意便持信迎了上來,低聲道:“樸懷,你叔父已平定了孔道古之亂,隻需月餘工夫即可班師回京了。”
聞言,崔文純輕輕喟歎了一聲,未見半分喜色。
……